有如次案俏阿权

【绝杀慕尼黑/萨沙教练】搁浅 (全篇完,萨沙生日快乐)

绝杀慕尼黑/萨沙教练

搁浅

萨沙·别洛夫自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月亮才刚爬上山头。

得感谢林间的雾气稀薄了些,他能看见熹微的光线透过树叶洒下来,倾泻在树下那一簇簇银色的凤尾蕨上。这些美丽的野草开始颤动,叶片沙沙作响,圆润的尖儿微微向内卷,千方百计地兜起银色的月光和黯淡的星光。

“这可怜的小草。”萨沙想了想,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他知道每一簇凤尾蕨那如同琴键一样排列整齐的叶片比自己的睫毛还要多。

“我是在数自己的睫毛吗?真无聊啊……”他这样想着,然后动了动手指,发现这个动作做得无比轻松,接着他试探着呼吸,感觉胸口难得的轻快。

“棒极了。”

他心中喜悦,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用“轻松”、“轻快”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身体动作,接着他抬了抬下巴,然后一扬胳膊,轻松至极地坐了起来。

当萨沙站起来的时候,他尚未来得及伸上一个长长的懒腰,就被一些莫名的失落感拽得忍不住回头看。他大睁着双眼仔细看了看,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一束有点枯萎的水仙花。

萨沙将水仙花插在一侧口袋里,开始观察起这附近的风光。如果这里不是太过偏僻的地方,他猜自己可以在天亮前赶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都忘记了。也许是一场无法原谅的宿醉?或者是自己又着了米希科的道儿?

极目望去,他首先看见的是很多排苍翠的树木,它们被修剪得极其整齐,枝叶根根竖起,长得富有精神,大部分树木也许是柏树和枞树。有的树下野草稀疏,仅有一些瘦弱的车前子在倔强生长,有的树下却野草丰茂,他能认出来的就有凤尾蕨、车前子和覆盆子等等。他把目光再放远一点,看见一座小教堂的砖红色屋顶掩映在树丛里,其上似乎攀援着一些常见的青藤,一弯钩子一般的月亮扎在教堂的尖顶上。再往上看去,他发现了月亮身后淡紫色的天空,星星的光亮在远处一闪一闪,怯弱地躲避着这轮几乎要细成镰刀的月亮。

 

萨沙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告诉他这地方离家可不太近,印象中他好像来过这里,但那多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每天要记住的东西够多了,实在不愿意去回忆不知被他扔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记忆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萨沙决定先离开这片树林,如果他再次醉酒未归的话,彼得洛维奇一定会发疯的。

他迈开长腿往前走,可能的宿醉让他有点儿晃晃悠悠,但他并未错过更多细节:譬如一个将满头金发编成一只大辫子的女孩儿,也许只有八九岁,穿着列宁格勒学校里的常见校服,躲在一块棱角模糊的石头后冲着他眨眼睛;还有一个女人,她瘦得好像竹竿一样,却穿着足够装下三个她的宽大睡袍,在路边的小树林里走来走去,看见陌生男子经过也只是翻着白眼……萨沙还同一个拖着巨大麻袋的流浪汉打了招呼,但人家并未理他,萨沙只得悻悻地打消了去帮他一把的念头。

这个陌生地方的住户不多,却也不算少。

萨沙加快了步伐,他在不久之后轻松攀越了一道生锈的铁门(作为出色的运动员,他未免过于擅长这种事了)。铁门旁边的小房子里有灯光,但也不比月光明亮多少,其中住着的也许是这个公园的看门人?作为这片陌生地方的不速之客,萨沙决定不去打扰他,静悄悄告别这个被铁篱笆和砖墙围绕的公园。

 

列宁格勒州的公共交通不值得信任。

萨沙等了很久,却始终未能等来一辆公交车,因此得出上述结论。同时这也是他撺掇彼得洛维奇和他一起凑钱领回一辆拉达小汽车的理由。

此时,月亮已经颤巍巍地离开了教堂的尖顶,她似乎变宽变长了一些,安静地挂在了西边天空上,淡紫色天空像是蒙了一层烟雾,更加朦胧了。

我总得回去啊,萨沙叹气。他认命地挪开双腿,往南边走去。回家的路也许很长,但他身高腿长,走得又快又好,一步能够抵上别人两步,他会回去的。

他想起自己有次和尤拉(这位尤拉当然是斯巴达克队的队友尤里·巴甫洛夫)叫上“大个儿”亚历山大·西佐年科,三个年轻人准备去建造者酒吧喝到半夜。然而不到十点钟的时候,彼得洛维奇臭着脸走进来了,把其他两人狠狠数落一顿,然后看也不看自己最心爱的学生一眼,转身就走出了酒吧。

萨沙心虚地结了账,追了上去,再三向教练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喝酒了(瞧瞧这是什么话,苏联人不喝酒那还叫苏联人吗?)。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胸痛与窒息如附骨之疽纠缠不休,但戒酒实在是太难了。

第二天西佐年科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彼得洛维奇的深度关切”,这个身高超过220公分的年轻巨人在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都绕着萨沙走路。

想到这件事,萨沙走得更快一些,如果十点钟之前回去,说不定就不会感受到彼得洛维奇那总是带着惆怅的沉默了。

对了,妈妈去了乡下,忙着照顾外公外婆呢。

……

他已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路边的灌木丛渐渐变成了高大的乔木林,被月光敷了一层银粉的红色和黄色点缀着空旷的原野。看见这些熟悉的枫林,萨沙得到了鼓舞,谁都知道列宁格勒遍地都是红枫,再走一会儿,他就能看到列宁格勒汽车配件制造厂那巨大的红色烟囱了。第三个红色烟囱正对的一座式样朴实的居民楼的二楼拐角处,就是彼得洛维奇的住所。

萨沙激动地跑起来,他似乎已经听见了涅瓦河生命的脉动,听见河水欢快地涌向了出海口。他跑过了雄伟的铸造大桥,看见了自由大桥上永远不会熄灭的灯光。离家越近,他便觉得越有力量,像是初学飞翔的雏鹰终于懂得用翅膀掌握气流的奥妙。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楼梯,站在了二楼拐角处那扇熟悉的房门前,月亮挂得很高,但月光不放过每一个可以照耀到的角落,加兰任家的门牌号清晰可见。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所以他决定不去敲门。他有捷径可走,那就是从尤拉的卧室溜进去。

萨沙从尤拉卧室的窗户里翻身跳进去,白色窗帘被这深夜来客带起的微风卷起,飘飘荡荡了一会儿,又重新落下。

 

“尤拉没在睡觉,可能在客厅里看电视呢。”萨沙告诉自己,然后静悄悄地穿过窄窄的走廊,来到客厅里。

令他开心的是,彼得洛维奇、克赛尼娅还有尤拉都在客厅里——仅仅分别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名为思念的情感就已经涨满了他的胸口。看着安静地坐在那里的亲人们,这种充满他胸口的思念就要喷薄而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了。

他只好静静地走过去,在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加兰任身边的沙发空位上坐下。

加兰任没有搭理他。

“彼得洛维奇果然生气了。”萨沙惆怅极了,他撑着下巴,贪婪地看着心爱的长者的侧脸,对方此时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小方盒子。

那玩意儿有点眼熟,但萨沙决定不去多想。

 

“萨尼亚。”加兰任喊了一声。

“在呢。”萨沙快活地应声。

“萨尼亚。”加兰任仍然在喊。

“怎么了?”

萨沙觉得有些不对,视而不见是某种新的惩罚方式吗?

他蹲了下来,把自己缩到尽可能小,他半跪在地上,抬头去看他的彼得洛维奇。

他看见了男人的眼泪——大颗的、灼热的、让他慌乱无比的眼泪从中年男子的脸颊上滚落。

为什么会这样?

萨沙觉得心如刀绞,但他感觉不到心脏的疼痛。

他想自己应该痛到直不起腰来,但他却利索地站了起来。

他向后退了几米,退到电视机的位置,也许退得过分了些,但电视机好好的并未被他撞上。这架电视机是在1972年的慕尼黑决赛之后,尤拉吵吵嚷嚷着让爸爸和哥哥搬回来的,当年可是这座住宅楼上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他专注地看着加兰任,发现对方仍坐在沙发上,而他只能虚按着胸口,看见他最爱的男人流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眼泪,一颗又一颗。

这个男人流的每一滴眼泪他都愿意用生命去交换。

……

克塞尼垭站了起来,她悄悄对彼得洛维奇说了一句话,而后转进了卧室里,这位可亲的女士同样对萨沙视而不见。

尤拉的双拳紧攥,贴在依旧孱弱的双腿上,似乎也没有丝毫将晚归的哥哥解救出沉默困境的意愿。

……

过了良久,萨沙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怎么了”,而不是他们“怎么了”。

萨沙一向聪明,他在比赛中始终是阅读者和掌控者,能轻松地看出对手的球路。所以他很自然地开始阅读起小客厅里微妙的气氛,一些被他刻意回避的记忆也渐渐回到了脑海中。

萨沙眼中的加兰任终于动了,他将手里攥着的小方盒子抬到了嘴边,用干裂的嘴唇开始亲吻,哀婉而深情。

恍然而悟的萨沙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前,他想要抱住自己的父亲和老师,跪在这半生辛苦的男人面前,以十倍的哀婉和深情吻回去。

现在他大概明白,这小方盒子里放得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点纪念,更是一种见证,也是萨沙·别洛夫不能放弃的执拗。

萨沙坐在彼得洛维奇•加兰任的身边,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去圈他的脖子。

但就在此时,他眼前一黑,似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拽了出去……

 

萨沙·别洛夫自黑暗中醒来,月亮又一次爬上了山头。他看见比昨夜更要清减几分的月亮颤巍巍地站在小教堂的尖顶上,月光钻进小树林,洒在树下银色的凤尾蕨上。

萨沙记得不久之前的悲伤,他毫不费力地动了动眼睛和手指,轻飘飘地站起来,昨夜插在口袋里的水仙花不翼而飞。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去,发现自己年轻的躯体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胸前放一束有点儿枯萎的水仙花。

“唉……”萨沙有点儿沮丧,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已经死掉的躯体更具冲击力的画面吗?

 

“您好呀。”

萨沙听见这个声音,看见不远处的石头后面,扎着金色辫子的小女孩露出快活的笑脸。

“您好。”萨沙笑了笑,坐到一棵树下,他如今能看清女孩身前的那块石头了,上面写着的应该是这小女孩的生卒年:九岁,死于1942年。

不难猜出她因何死亡。

“您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吧,我看见了,之前有好多人过来。”小女孩见他没有恶意,蹦蹦跳跳着过来,她跳起来非常轻盈,脚尖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就会荡漾起一圈似乎是烟雾和月光混起来的阴影。

“我想做个芭蕾舞演员,”女孩子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得意地挺了挺小胸脯,“当然是活着的时候。”

“现在也可以。”萨沙说,这是由衷的赞叹。

“您说话真讨人喜欢,”女孩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墓园说,“这里不知埋着几百几千个人,但是能和我说话的却不多。”

“没错,”萨沙同意,倘若这就是死者的世界的话,未免显得太冷清了,“我爸爸好像也在这里,呃,还是我埋进去的,我就没看见他的鬼魂从坟墓里爬出来找我。”

“总得有一些理由吧,”女孩说,“大家睡着多舒服啊,必须有理由才能让我们放弃这种永恒的舒适。”

萨沙觉得这很有道理。几句话之后,死亡时间相隔三十多年的两人就成为了朋友。小女孩达娅——她是这座墓园里的老住户,对他说,自己总是徘徊不去的原因也许是不甘心九岁就死去却还没有穿过一双芭蕾舞鞋,还有可能是伤心地搬去伏尔加格勒的老祖母总是念叨自己。

“您呢?”达娅歪头编着自己的辫子。

萨沙一时间梗住了,他觉得心脏应该疼得厉害,他用一只手按住胸口,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心脏。

但这并不会阻止他想起自己的理由:

妈妈,他可怜的妈妈,除了年迈的双亲,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在世了。

还有尤拉,他最心爱的弟弟,也不知能不能用自己的腿走上哪怕一步路。

克塞尼垭啊克塞尼垭,即使失去了一切感觉,他仍思念她温柔的笑脸和美味的馅饼。

还有谁……

彼得洛维奇,彼得洛维奇。

他记起了彼得洛维奇的眼泪,空空如也的心脏的部位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萨沙这一晚没有尝试回去,他管达娅打听到了很多新鲜的事:比如这个墓园里还愿意走动的幽灵大概有十来个,但也大多好几个月才出来一次,唯有那个瘦竹竿一样的女人例外,她每天都要穿着睡袍在墓园里走来走去,从不搭理别的幽灵。

“有一个流浪汉,大概背这么大一个包。”萨沙比划了一下。

“没有他,我不认识他,”达娅轻笑,“他应该是个活人吧,经常有附近的流浪汉来偷这园子里的鲜花和祭品……啊,你的花真多呀,很多人爱你吧。”

萨沙被她提醒,将目光移向自己那座被鲜花簇拥的坟墓,堆积的泥土尚很新鲜。不过这座坟茔靠南那面的花儿已经被拿光了,那里原本应当有很多玫瑰和水仙才对。

他立刻明白了,他遇见的那个流浪汉,是个偷花贼,偷得还是他萨沙·别洛夫的花!而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帮他拿东西!

“好吧,”萨沙很快想通了,心怀宽广地自我安慰,“死人不和活人计较,至少够他换几瓶伏特加呢。”

 

天快亮的时候,萨沙送了达娅一枝水仙,女孩子说她得有二十年没闻到花香了——对于这座墓园里的住户来说,唯有怀着爱意献来的花儿才能让他们得到享受。

我还要回去的,萨沙想,我不能眼巴巴地盼着彼得洛维奇来,这太煎熬了。73年的春天,萨沙曾经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彼得洛维奇对他不理不睬,直到他快要憋的发疯,才在克赛尼娅和尤拉的友爱的注视下握手言好。不,并没有握手,他当时在老爹家客厅的沙发上缩着肩膀默默地坐了很久,却不敢触碰近在咫尺的男人,直到开饭的时候,彼得洛维奇拽了一下他的手掌,他立刻跳了起来,然后就把心爱的教练抱进怀里了,还把脑袋耷拉到对方的肩膀上。

但是天亮就睡觉,这是做个合格幽灵的第一堂必修课。

好吧,睡觉!

 

不知不觉中,萨沙自从第一次醒来已经度过了好几夜,快活的达娅已经成为他的好朋友。凤尾蕨的叶片在寒冷的十月渐渐枯黄,萨沙有时候坐在树下,看着月亮,想要拾起一把月光,但他旋即放弃了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有形有质的时候尚且做不到,更何况是现在呢?

回家变成一个难题,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强壮有力的幽灵——最重要的是,他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因此凭着两条腿自然可以走回去。但是后来他重新试的时候,发现每次都只能走上不到一半的路程,就会被天亮时的巨大力量拽回去。他想如果自己在公路上突然消失的样子被某些所谓的“通灵者”看到,一定会演变成新的列宁格勒都市传说。

 

他想要请鸟儿帮忙,他看过不少电影,知道有些幽灵可以控制动物为所欲为。但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灵,他试着沟通过一只鸽子,但这只鸟儿最远也就去过墓园的铁篱笆之外的排水沟,它一脸迷糊地拒绝了萨沙。萨沙又去和一只夜枭谈条件,但这只凶恶的食肉动物的脑子只有米粒那么大,萨沙无法控制它飞回列宁格勒。

“萨沙,您为什么要回去啊,”达娅很奇怪,“这里不好吗?”

萨沙看了看这个墓园,觉得这个墓园的条件称得上不错,不过一个幽灵似乎也没什么条件好谈。

“我得回去找彼得洛维奇,”萨沙向她解释了彼得洛维奇是谁,“我知道他在等我。”

达娅看着萨沙,叹息道:“你真幸福。”

令人欣慰的是,办法总比困难多,萨沙没多久就找到了回去的方法。这个墓地经常会有死者被埋葬,有时候送葬的队伍会等到天黑了才离开,这时候萨沙就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回列宁格勒,通常他可以搭个顺风车,坐到车顶上,看星星看月亮,看空旷的俄罗斯原野,让夜风吹过他空洞的身体。

萨沙说服了达娅和她的朋友们(那是一家居住在墓园里的鼹鼠,它们自称在这里住了好几百年,是北方墓地最老的住户)帮自己探听送葬队伍的消息,遇到合适的就去蹭他们的车。达娅说他这是仍旧改不了生而为人的习惯,否则直接飘回去就是了嘛,到哪儿去找他这么丢人的幽灵。

萨沙对这个熟练掌握了幽灵生存技巧的朋友对自己的评价不置可否,他又一次静悄悄地尾随着一支送葬的队伍,轻巧地跃上了一辆大巴车的车顶,他对自己的弹跳力非常满意。他躺在车顶的行李架上,将身体藏在一条毯子下面,尽管他对此无知无觉,但仍觉得这样会显得舒服一些。他能听见车里的人在说话或者唱歌,但这些声音是扭曲而遥远的,仿佛是从水面之下传来。

他其实已经通过蹭车回过两次列宁格勒了,但两次都未能抓住彼得洛维奇的影子。于是他辗转找到了妈妈,在暗夜里亲吻了伤心的老妇人,笃信圣母的母亲不停祷告,他似乎听见妈妈不停念叨着让自己的死鬼爸爸在那边多多照顾自己,让父子俩能够得到死去的安宁。

嗨,妈妈,他可照顾不了我,萨沙欲言又止,尽管他知道妈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至于在死亡中安宁(或者说无知无觉的永眠)这种福分,萨沙觉得自己暂时无福消受。

 

这是他在这个月里第四次进入列宁格勒了,即使成为幽灵,萨沙也为自己拥有一个清晰的头脑而高兴——他自小就学会计算,为彼得洛维奇奖励的蓝莓馅饼,为给伙伴们分配几双48码到50码的袜子,为伏特加和鱼子酱,为五花八门的唱片和书等等等等……若以上这些太过可笑,则还有更加壮丽的理由,譬如为了苏联冠军,为了奥运金牌,为了他们共同的圣殿,他为此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汗水去计算怎样才能接住各种宛如行走在崎岖山路的传球。

“我从未担心过萨尼亚不能接住传球,”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加兰任后来颇为得意地说,“我的孩子是在斯巴达克长大的,我们太穷,他不得不去接各种艰难的传球。”

萨沙想到这里,忍不住将微笑留在嘴角,他睡在迷蒙夜色下的车顶上,想象自己将月亮当做篮球,一把抓住,扔到汽车配件制造厂那巨大的红色烟囱里去。

 

萨沙在彼得格勒区下车,熟练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加里宁区的电车。

他又一次见到了彼得洛维奇,但这一次,是在球队的宿舍里。萨沙看见四楼窗子里那温暖昏黄的灯光,便觉得很安宁,倘若“得到死后的平静”能够永远看着这盏独属于弗拉基米尔•加兰任的窗子,那么萨沙觉得自己可以忍受。

他轻捷地走进屋子里去,发现屋子里不止有加兰任一个人,便迅速躲进衣架之后的阴影里。然后他想了想自己现在的优势,便坦然走出来,坐在了加兰任身旁空着的凳子上。

“亚历山大……”加兰任揉了揉眉角,对坐在沙发上的大个子说,“莫斯科派来的专业体检团队后天就到,他们提前给我打过电话,说身体有问题的队员一个都不能留。”

他还是不肯叫别人萨沙。得到这个认知的萨沙感到非常满意,他慢慢地将身体靠在了加兰任的肩膀上,感觉到了难得的温暖和熨帖,当然他明白这纯粹是“安慰剂效应”。在他重病垂死的时候,医生们总把这个词语挂在嘴边,他们以为沉睡中的病人听不见他们的议论。

在尽情享受了加兰任身边的温暖之后,萨沙才有闲心去看这间宿舍里的另一个人,他发现沙发上坐着的,正是自己最近两年才交的新朋友,巨人一般的年轻球员亚历山大•西佐年科。

这个往日里快乐的格列佛此刻悲伤地低着头,对前路的担忧压垮了他的肩膀。萨沙知道他患有巨人症,脑垂体分泌的生长激素过多,但总是笨拙而胆怯,刚来斯巴达克的时候,倘若不是自己处处护着他,少不了要被那些兔崽子欺负。只不过,如今看起来是自己的死亡连累了这个不幸的朋友。

“我明白了,彼得洛维奇,”西佐年科抬头,“是……因为萨沙的事吗?”

加兰任的双眼布满血丝,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是的,萨沙两年前就病了,开始我不知道,后来他向我坦白,但我们决定不向上级汇报。现在看来是我们两,我和萨沙,连累了你们。”

西佐年科的肩膀耷拉得更厉害:“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萨沙专注地看着加兰任的侧脸,察觉到这个男人的白发已经很多,仿佛是深秋霜染。

他凑过去想要亲吻他的头发,一不小心却扑到了加兰任身体的另一侧。

萨沙沮丧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想象自己是一团温柔的气流,重新趴在了他心爱的彼得洛维奇的肩膀上。

加兰任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摸了摸鼻子,给了西佐年科一个建议:“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库比谢夫斯基的建造者篮球队,我的老朋友海因里希·普里马托夫在那儿。”

“谢谢您,彼得洛维奇,您的建议十分珍贵,我考虑一下。”西佐年科非常礼貌地行了礼,然后弯腰走出了加兰任的宿舍。

加兰任目送他离去,独自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写训练日志。但他写了几笔就把钢笔扔下,萨沙看见他把几个单词划掉了,那分明是自己的名字。

“塔拉卡诺夫也走了,”加兰任的目光融进了空气中。

走就走了吧,萨沙默默安慰自己的教练,反正那小子的野心太大,我们给不起。

“萨什卡,我多么需要你。”加兰任长叹了一口气,用手背掩住了双眼,空气里渐渐潮湿。

“我也需要您,我永远需要您。”萨沙用无形的双臂圈住了加兰任,把这个悲伤而疲惫的男人护进自己的怀抱里。

斯巴达克宿舍楼的401房间内,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孤独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被超越了生死界限的爱所包围。

死去的萨沙•别洛夫安静而执拗地做着这个徒劳的动作,默默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你见到他啦?”达娅跳到了萨沙的墓穴之上,捧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见到了,”萨沙按着胸口,“可是这里更难受了。”

“想开点儿,我有一次,跑到伏尔加格勒去找奶奶,我藏在一个卡车司机的耳朵下面去的,”达娅用手指绕着萨沙的卷发,“但是我去得太迟啦,奶奶已经死去了,我不知道她被埋到了哪里,我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这样。但我看到了她给我准备的舞鞋,有好几双,一定花了不少钱,不知道她怎么省下的。”

“是啊,花不少钱,好的舞鞋可比球鞋贵……”萨沙想了想,又说,“我为你难过。”

达娅拍了拍手,站起来转了个圈,她去世的时候只有九岁,但成为幽灵的年纪已经有三十多岁了:“算了吧,你一定在想‘我比她幸运多了’!”

“我承认,”萨沙说,“所以我要尽量多地去看他。”

“你一定很爱他。”

“是啊,”萨沙说,“我爱他比爱自己还要多,他对我也是一样。”

 

随后萨沙果然没有错过每一个可以回到列宁格勒的机会,自从母亲搬回乡下去照顾外公外婆之后,他通常只去两个地方——加兰任的家里,和俱乐部的宿舍。

他仍未能熟练掌握幽灵的生存技巧,达娅也已经放弃了对他在这方面的指望。他有时候蹭送葬的大巴回去,有时候则坐在守墓人的摩托车后座上,二十多年生而为人养成的习惯实在根深蒂固,他还为自己不用出车票钱感到庆幸。

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加兰任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前,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蛋糕上点着蜡烛。

 

他们在给谁过生日?彼得洛维奇的五十岁生日这么快就到了?难道就这么冷清吗?

他知道克塞尼垭和尤拉的生日都在八月份。

萨沙给尤拉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是在医院里,当时他躺在病床上,给尤拉献上了祝福和早就买好的一张黑胶唱片。

“你要好起来,”当时尤拉扔开唱片,拽着他的手不放,“我不要唱片,要你好起来。”

他给过这个男孩无数承诺,包括要到汤姆琼斯的签名照和买给他披头士的全套唱片,但唯独不能给出这个承诺。

……

“嘘……等一等。”

加兰任挡住了尤拉想要去切蛋糕的手,变戏法一样端出一盘青红相间的桃子出来,然后他用小刀将桃子的果肉切成碎丁,倒进一杯酸奶中摇了摇,放到桌上的第四套餐具前。

“今天是萨尼亚的生日,”加兰任对尤拉说,“要让哥哥先吃。”

尤拉点了点头。

萨沙闭上了双眼,感到虚幻的眼泪已经浸透了自己的脸颊和下巴。他明白加兰任正在做什么——那是他死前十天,病痛与不舍让他纠缠着他亲爱的彼得洛维奇去给他找一些桃子吃。只是在提出要求的那一刹他就后悔了,他能怎么办呢,加兰任费尽心思找来的桃子他却无法下咽,只能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道歉。在之后的几天里,加兰任会将桃子的果肉切碎拌在浓酸奶里,只希望重病的孩子能咽下一口两口。

萨沙坐在饭桌前,看他最爱的这一家人为自己庆祝生日,他和他们一起唱歌,一起吹熄白色的蜡烛,然后在他们的祝福里亲吻了他们,也送上自己的祝福:

愿彼得洛维奇和克赛尼娅长命百岁,健康幸福。

愿尤拉能够站起来。

 

11月底的时候,工人们在萨沙的墓穴上立起了石碑,他们还给他装上了一个做工不算太精细的铜质雕像。

加兰任和斯巴达克的一些队友在场,教练亲吻了冰冷的墓碑和铜像的嘴唇。

“就是他吗?”达娅在当晚和萨沙一起坐在墓碑上,他们的墓穴相隔并不太远,因此达娅确信自己看到了傍晚的一切。

“当然啊。”萨沙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他觉得自己还能抚摸到加兰任留在其上的余温。

 

第二年的1月份,加兰任的五十岁生日来临,萨沙在那一天晚上,看见友好的杂耍演员为斯巴达克主教练庆祝生日。

他就坐在酒吧的吧台上,努力让两个气球飘起来,甚至把其中一个敲上了加兰任的头。

“祝您健康。”萨沙在黎明到来前,匆匆亲吻了老师的额头。

他就这样往返于列宁格勒市区和北方墓地,始终学不会做一个合格的幽灵,但他知道很多事。他看见加兰任辛苦地支撑着斯巴达克俱乐部,听见他时常再睡梦里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还看见他们一家的生活依旧清苦而充实,也看见他逐渐被另一群孩子围在中间。

转眼就到了1984年,萨沙如今是一只见多识广的幽灵,如果不能回到列宁格勒去,他就靠墓园里新住客的墓志铭来计算时间。

也就是这一年的年底,列宁格勒和北方墓地之间新修了一条简陋的铁路,萨沙来去更方便了,他可以每天都蹭着火车去,达娅已经很久没说“你飘回去啊”这句话了。

他的人间和他的死地,现在多了一条铁路相连。

他无法陷入永眠之海,人间的牵绊将他的灵魂搁浅于此地。

 

这一天晚上,萨沙第一次没有离开墓园。

达娅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有些惆怅的看向列宁格勒的方向:“我昨天晚上,看见彼得洛维奇过生日,很多孩子把他簇拥到球场里,他们很快乐,彼得洛维奇也很快乐。”

达娅顿时明白了:“这不好吗?”

萨沙笑了,双眼快活又明亮:“当然好啊,我甚至看他们打了半场球,真棒!不比我们那时候差。”

达娅:“那就好了,你还爱着他,知道他过得很好,就算慢慢忘了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惆怅的男孩摇头,他想起加兰任趔趄了一下,但很快有个男孩扶住了他,而自己无形的双手只能再一次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彼得洛维奇不会忘了我……但我,嫉妒他们。”

萨沙知道加兰任不会忘了他,但悲伤总会在时光中慢慢变淡,时间的沙砾是最可怕的东西,他能将一切磨砺殆尽,包括爱。

萨沙想起自己与加兰任的约定,那大概是78年9月底的时候,距离他的死亡只有短短几天。他逐渐枯萎的生命已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因此大部分时间里都会很平静,甚至非常坦然地安慰着身边人,但有时候却突然变得情绪化。

那是一个夜晚,加兰任把窗帘拉开,让月光洒进来,然后坐在萨沙的病床边。萨沙这一天很清醒,精神也好,从国外买来的人血蛋白制品似乎很有效,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苦,因此两人说了一些关于月亮和往事的俏皮话,这些天以来,加兰任在萨沙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有一个请求。”萨沙突然对加兰任说。

加兰任抚摸着萨沙的手腕,那里依然浮肿:“宝贝,是什么?”

“请您不要忘记我,如果彼得洛维奇不记得我了,我这里,”萨沙按住自己的胸口,喘息着说,“就算没有心了也会疼。”

“怎么会呢,”加兰任流着眼泪亲吻他苍白的嘴唇,“说什么傻话,我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你。”

萨沙的蓝眼睛被笑意充满,瞬间明亮起来,但他很快发觉自己说了多残忍的话,抬手抚摸加兰任枯瘦的脸庞:“不好,您还是忘掉我吧……越快越好。”

……

“就是这样。”萨沙说完了他这段往事,“而且我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他了……”

“你真狡猾,”达娅说,“他怎么可能忘了你。”

“但我现在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他应该忘掉我,努力快乐,努力生活,”萨沙比划了一下,“不过像昨天那样就很好,很多孩子陪着他,没有缺位,没有遗憾。”

萨沙睁大双眼望向天空,让月光照进自己的双眼里:“真奇怪,活着的时候总瞌睡,死了以后却不想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萨沙搞不清具体过了多少天,但是这座墓园里举办了少说有几十场葬礼。在这期间,萨沙并未离开墓园,他新交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猝死的技术员,据他说自己的一项专利在死前三天申报了上去,但是国家专利局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发通知,这种执念让他在死后诈了尸。

萨沙提醒他并没有诈尸,只不过是变成幽灵了。

“萨尼亚,您说说这像话吗?就因为莫斯科那些官员的推诿官僚,我可是到现在都不得安宁呐!”技术员说自己还是萨沙多年的球迷呢,对和偶像同葬一个墓园感到非常荣幸,因此说话时极为热络。

“不像话,”萨沙想起讨厌的莫斯科人,大声说,“他们太不像话啦。”

还有一个朋友是个和蔼的老流浪汉,他在埋葬朋友的墓园里喝了太多的伏特加,在寒夜里睡倒在树下。萨沙发现了他,竭尽全力去弄醒他,最后这个醉鬼的灵魂从冻的僵硬的身体里蹦了出来,跟在了萨沙身后。第二天,守墓人在园子的角落里挖了个坑把他埋了,从此这个安静的酒鬼就在此地安了家。

 

这种平静的日子大概过了两个月,萨沙还是忍不住跑到列宁格勒去了,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当然无法放下他的彼得洛维奇。达娅说了,他仍在这里无法离开,就是最大的证明。

他在火车的长鸣声中再次前往列宁格勒,他甚至觉得这与从前比赛结束后飞回列宁格勒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前的加兰任会开着自己的小破车来机场接归家的孩子,而如今自己却还要蹭着电车或者出租车回去看他呢。

他于来来去去中习惯了这种默默的探望和注视,他眼看着加兰任脸上的笑容同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眼看着斯巴达克在联赛里重新有了自己的名字。若是运气好,他还会正好在纪念体育馆里看上一场球赛,每当他的球队赢球(尤其是嬴中央陆军的时候),他就会和球迷们一起大声呼喊,他那无声的呐喊汇入欢呼声的海洋中去,也能显得威武雄壮。

多有意思啊,球迷们一定不会知道,他们曾经深爱的萨沙正同他们坐在一起呢。

他知道外公外婆仍然在世,妈妈偶尔回到列宁格勒,就会直接住进斯巴达克俱乐部,她会抱着自己的医药箱,用母亲温柔的双手呵护受伤的孩子们。

这实在很好,虽然他仍搁浅在这片滩涂上。

 

也许是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萨沙在静悄悄地前往加兰任家里的时候,发现有小偷潜入了这个冷冷清清的家。

他眼看着小偷糟践着加兰任的心血,他们把斯巴达克主教练多年以来收集的录像带和书籍扔得到处都是,把那些形形色色的奖牌、奖杯和证书扫进一个麻袋里,把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打开以求找到成千上万的美金。

真想杀了他们,萨沙痛苦地发现,作为一个幽灵自己实在太过和善,对可恶的盗贼所能造成的最大的伤害不过是让他们多打几个寒颤。

现在他们开始翻加兰任的书房了,把一些摆件和几本书脊烫金的珍贵书籍也扔到麻袋里去。

萨沙知道,克赛尼娅喜欢将钱藏在书房沙发下的地板里,他至少得为他们保住这个。

他跟着他们走了进去,而后不由自主地拿起了一样东西,是的,拿起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方盒,里边装着这间屋子里最珍贵的东西——一枚1972年奥运会的金牌,属于已经死去的亚历山大•别洛夫。加兰任将这宝贵的奖牌放在书架上层最显眼的位置,它还未遭窃贼们的毒手。

萨沙也仅仅将这盒子拿起了一瞬,小小的盒子跟着几本书一起掉在了地板上,金色的艺术品跌落出来,躲进摊开的书页里,奖牌上怀抱谷穗的丰收女神恬静美丽。

窃贼们没有得到更多的东西,他们感到越来越冷,终于背着沉重的口袋离开,其中装满了加兰任多年的心血——但这些东西的归宿只能是廉价的二手市场,不管它们承载了多少回忆和汗水。

萨沙在天亮前离开,在被拽走之前,他专注地看了看自己遗赠给加兰任的金牌,她静静地躺在书页里,丰收女神的脸上染上些许劫后余生的凄怆。

 

第二天晚上,不放心的萨沙再次回到了列宁格勒。

这一次,他等来了加兰任一家的回归,克赛尼娅刚一进门就尖叫起来,她开了灯,随后每发现一处窃贼们留下的废墟,就会爆发出一阵大声的咒骂。

萨沙坐在窗台上,鼓起腮帮子吹窗帘,不知如何去安慰她。

过了很久,加兰任也回来了,一个老朋友搀扶着他,萨沙认得那是斯巴达克的后勤主任彼特罗夫。

“克塞尼垭,你就告诉我吧,”加兰任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彼得罗夫刚刚把翻倒的沙发正过来,“我们还剩下什么?”

“不幸中的幸运,”克赛尼娅拿着一个小布包从书房里走出来,“美金都在这儿,我数过了,10张100的,两张50的,完全没少。”

彼得罗夫看了加兰任一眼,加兰任表示他完全不必回避。

萨沙吹了个口哨,他觉得克塞尼垭藏起的私房钱实在不少。

“奖牌都被偷了,”克赛尼娅痛苦地说,“一个不剩,这些天杀的小偷。”

“我得去看一看。”加兰任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书房,彼得罗夫和克赛尼娅交换了目光,也赶紧进去了。

萨沙从窗台上跳下,他默默地跟了上去。

 

克赛尼娅惊呼了一声,只见加兰任半跪在地上,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书,在这本书的书页之中,精巧的奖牌静静地躺着,其上金色的丰收女神丰饶而美丽。

“是萨尼亚……”加兰任喃喃自语了几声,然后他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两人,将欢喜藏在哽咽里,“是萨尼亚,是萨尼亚,萨尼亚在这里。”

萨沙忍不住上前一步,对,我在的。

但是加兰任看不见他,年迈的教练穿过了他的身体,将白色的窗帘拉开,双眼在房间内外巡睃寻找。

他当然找不到。

加兰任急匆匆穿上大衣,他想去外面再找一找。

克塞尼垭从背后抱住了丈夫:“瓦洛佳,你还生着病,你这样找不到他的,萨沙死了啊。”

萨沙想要拽住加兰任的胳膊,告诉他应当听从克赛尼娅的建议。

加兰任闻言,疲惫至极地坐到了地上,静默无声。但那双悲哀的眼睛像是在向所有人发问:“你们告诉我,萨尼亚他去了哪里了?”

萨沙上前,用最温柔的双手捧住了加兰任年迈的脸,不停地亲吻他的脸颊、额头和嘴唇。

接着,那双无形之手再次圈住了年迈的教练的脖子,有最温柔的声音响在他耳际:我最亲爱的彼得洛维奇,我一直在您身边啊。

……

 

“萨尼亚,你还不走吗?”技术员在树下喊,“错过这个复活节就要再等一年。”

“不走了。”萨沙和达娅坐在树枝上,他们一起看着黎明的天空被曙光映成了赭红色。

技术员冲他们一笑,消失在墓园的道路上。

“我会等他过来。”萨沙仿佛在自言自语。

“好的。”达娅摆了摆手表示理解,钻进了自己小小的墓穴。

 

墓园里的幽灵来了又走,那丛倔强的凤尾蕨枯了又长。时间的指针又敲过了好几年,萨沙晃晃荡荡地往返于列宁格勒和北方墓地之间的路上,人世间多大的风浪也搅不起他心中的波澜。

唯有一次例外,在某个黎明,他看见了恢弘的海军总部尖顶上红旗飘落。

加兰任泛红着双眼冲那即将被三色旗代替的国旗挥了挥手,涅瓦河的冰面上映出了日出的前兆,但萨沙还来得及虚虚扶一扶教练颤抖的手臂。

再见。

萨沙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苏联的标记曾经无数次隔着一层衣料贴在那里。

如今,他的苏维埃祖国同他一样,也失去了心脏。

 

1999年的12月23日,那是一个很冷的黎明,萨沙趴在加兰任的病床上,以虚无的手掌温柔地抚慰着男人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

“萨什卡……”

伴随着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唤,年迈的斯巴达克主教练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没有打扰亲属和医生们,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间。

……

加兰任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极为轻盈,他动了动手指,又眨了眨眼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窗外依旧有鸟鸣声,麻雀和斑鸠即使在冬天也不会收起它们忙碌的翅膀。

他抬头,看见在黎明的曙光里,年轻美丽的萨沙·别洛夫微笑着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END

我翻了翻坟场之书,就想写一篇父子版的,但好像写偏了。

21年啊,萨沙等了好久,但他显然想等得越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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