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刘邦韩信】长安道 章三十五 此去谅难追 纷纷成劫灰 (全文完)

章三十四  斯人几时回

章三十五  此去谅难追  纷纷成劫灰

黍离

 

樊伉与曹原互相整肃衣冠,而后二人相携自卧房中踏步而出,樊母吕须见儿子神色端肃,已然平静了许多,方才松了一口气。

樊伉向吕须拜了一拜道:“母亲请放心,儿子不会去宫中闹事,事后还会向姨母请罪,但老师身陨,我如果不去祭拜他,那么到将来也必然不会是个孝顺的儿子。”

说罢,他便拽着曹原一起 大步出了府门。二人身后,吕须嘴唇抖动许久,似有许多话欲要说,最终不发一言。这个性格强悍的妇人终究没有出声阻拦自己的爱子。

曹原来时所乘的车马依旧停在舞阳侯府正门之外,两人相视一眼,便一同上车。车舆狭小且晦暗,除却车轮碾在雪地上的脆响、奔马以四蹄踩碎雪层的低沉而有规律的声响和御者执辔甩鞭时的呵斥声之外,便只能听见两个年轻人浓重的呼吸声了。曹原伸手将布帘掀开,冷气扑入车舆之中,于此同时,清晨的烈日光华也一同洒了进来。他极目远眺,看见城中驰道阔而长,道边落尽了叶子的槐枝柳枝如今都被降雪妆点成了碎玉琼枝,如今天气晴好,它们又被大好的日光映照上了点点晶莹,诸多细碎的彩虹自树枝上折射而来。

曹原不由悲叹一声——长安城壮美如故,若不是心知肚明,他也想不到这洁白的大雪遮蔽了多少惨痛与鲜血。

 

行不过半个时辰,曹府的车子停在了距离淮阴侯府三百丈之远的一处平地上。此地极为平坦宽阔,故而曹樊二人极容易便发现了淮阴侯府已经被重兵相围。二人再走近一些,发现另有人也来到了此地,距离府门不远处,一名年轻男子坐在雪地里如同一座雕像,身边立着一名稚子——不是周氏兄弟却是谁。

曹樊二人赶忙上前,只见周胜之平日里的骠勇刚健荡然无存,只化作了满脸的怔忪和无措。

曹原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此人的身体略微瑟缩了一下,便再无回应。

曹原无法,只得去询问焦急地站在他身边的小弟周亚夫。

周亚夫亦红着双眼,但眼中却比乃兄清明许多,他对曹原与樊伉简单行了礼,便道:“兄长从凌晨起便坐在这里了。”

曹原道:“怎么回事?莫非是……姜姐姐?”

周亚夫红着眼点了点头,口齿清晰道:“正是,上回兄长和姜姐姐在一起被人发现后,幸得老师相助,才把姜姐姐送走。这一个月来,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城外陵邑的一处可靠的农家栖身,准备伺机再远遁南越。也是兄长闻听到老师罹难,怕连累了姜姐姐,就连夜跑到那里告知,说会带她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谁知道姜姐姐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独自一人回到淮阴侯府里去了。兄长发现了姜姐姐的留书后大急,拼命赶到淮阴侯府,府里已经被围住了,兄长见带队的其中一个队首是自己相熟的朋友,就说这府中的奴仆有一人早约好做他的侍妾,那队首犹豫了一会报了上去,说是允许他带出一人……”

樊伉红着眼睛笑道:“姜姐姐必定不肯独活了。”

周亚夫停了停,又继续诉说道:“结果,姜姐姐没出来,府上的老厨娘却随着哥哥出来了……那队首还笑说哥哥口味奇特。我问了兄长为什么,他叫人把厨娘送走后,便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天明前,已经有廷尉府来人将府中老小都带走了,我没细看,也不知里面有没有姜姐姐。”

周胜之静静听着弟弟将事情始末诉说完毕,突然道:“她说但以此身报淮阴侯收留之义、护佑之恩,来生再还我这一腔情意。”

曹原看着脸上笑容慢慢绽开的周胜之,不由打了个寒颤,却听他又道:“原儿,伉儿,小二骗我说来生还能遇到她,他是个黄口小儿,我不信他,你俩说,你俩说,我还能不能遇到她?”

樊伉搀着他的胳膊,急忙道:“能的,能的。”

曹原叹一口气,又道:“他们此去,也不定就是……”

周胜之徐徐道:“算了吧,樊伉,你去问问你的母亲就知道了,皇后为人刚毅狠厉,他们给老师定了谋逆之罪,老师有什么三族可诛,无非就是这些身边人了。”

 

曹原一时身心皆寒,却又想起要紧的事来,他对几人道:“胜之大兄,伉儿,小二,我们不是来哭的,就算人救不了,我们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要做——廷尉府抄家的人马应当还未到。他们一来,必定会将府上抄捡个底朝天,那许多书简如何受得住?我们得把老师的心血护住啊。”

樊伉重重点头:“对,这是我们能为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

周亚夫也道:“兄长,一起吧,您不是跟我说过,姜姐姐也为了那堆书忙碌很久吗?想必保住书库,也是姐姐的心愿。”

周胜之闻言,便立时要站起来,但他在雪地里僵坐已久,双腿早已发麻,亏得樊伉将他双臂架住扶起。周胜之点了点头,一双狭长的利眼看向淮阴侯府被甲士重围的府门,道:“不错,我要完成她的心愿。”

……

汉十一年二月初,天子刘邦自平叛的前方回转长安。一别四月,他去时,正是秋风萧瑟、衰草连天之时,他回来时,二月春风却已经将长安城染上了沛然的春色。其时春寒虽料峭,但杨柳依依、春草妖娆的景象已经随着一场豪雨降过后在长安处处盛放了。

行人们在围观威严的天子銮驾之时,也纷纷赞叹长安城的壮丽雄浑,一时间,似乎谁也不想记得发生在十数天前的事了。

天子在清明门前祭天,叔孙通奏请天子闻听公卿子弟一起为他献上的王风之章。

于是曹原、樊伉、傅家兄弟等公卿子弟便着盛装执盾、戈、矛、剑、戟、钺等,为天子演武起舞,一首《秦风·无衣》之后,却是一首《王风·黍离》。

少年们用嘹亮的声音齐声唱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天子在整个祭礼之中,一直坐着把玩自己的佩剑,始终面带笑容,却未开尊口。

 

第二日晨,天子即召平阳侯次子、郎军校尉曹原见驾。

接见的地方,正在长乐宫最南侧的临华殿。

曹原洒然上殿,但见天子刘邦披散着一头花白的长发,一把美髯须也变作了灰白,将本已无比苍老的面容更衬得多了几分暮色。

曹原看了刘邦一眼,便向他施以大礼。

刘邦叫曹原起身,曹原见他似是浑身都依靠在背后的锦绣上,懒得动上一动,一手斜撑着一把小凭几,一手扣在腰侧,依旧是不住地把玩着剑柄。

刘邦开口便道:“曹原,你不像曹参啊,我听说你小子做了一些大逆不道的事。”

曹原道:“陛下,臣不过是个喜好胡闹的小儿,平阳侯战功卓著,又恭素有礼,我自然不及他之万一。”

刘邦笑了:“闯了祸就想撇开自己的父亲了?你这个孩子一向圆滑,不想做起事来,却是你最能耐。你就把那事的始末一一道来,老子要是听得高兴,就不治你的罪。”

曹原便端正跪好,一字一句道:“陛下且听我道来。当日我等冒皇后女弟吕须之命,进入淮阴侯府,便守在书库前不肯离开。待到查抄淮阴侯府的甲士到来,那里已经被我们拿下。樊伉乃是皇后之甥,我们几人也都是公卿子弟,有幸仪仗父辈的威风,故而来人不敢动手。后廷尉王恬亲至,想要强迫将我等带离。然而就如陛下所说,我们都是黄口小儿,便能多一些撒泼的手段。我们几人将利刃悬在颈上,廷尉一时也不敢强来……但人力终究有尽时,我们也不可能总做出刎颈的样子,一旦手软便会被强行拖开。就在我们个个手足酸软之际,太子突然驾到,他对廷尉说‘淮阴侯是奉父皇的命令与留侯修整兵书,如今留侯多病,陛下在外,你们怎么能背着天子处理他想要的事物呢?’。于是替我们解围,保住了老师的书库。”

刘邦嗤笑一声,却道:“我竟不知盈儿有如此胆色,想必是被你们迫来的。”

曹原道:“太子宽仁,是臣知道我等寥寥数人必定不能阻挡廷尉,故而就让绛侯幼子周亚夫去请太子,他在前年已经成为太子的伴读。”

刘邦正色道:“后生可畏啊,你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曹原对着刘邦又是一拜,道:“不,这是老师的教导,我们曾经在沙盘上演兵多日,无论是伐魏时的声东击西之策,还是破赵时正面相抵侧出奇兵之策,都不知比我的拙劣谋划高超多少。”

刘邦道:“你提起他,是要为他伸冤吗?人死一去,万事皆空,真的假的,就任人论说了。”

曹原再拜,将头颅抵在地上,道:“并非如此,曹原只是个黄口小儿,我做不了什么。”

刘邦沉默许久,说道:“你下去吧,我不会治你的罪。也许你还是有功当赏之人。”

曹原仍将头颅抵在地上,却道:“我不要陛下的赏赐,只是想请陛下容许我,将老师未做完的事情完成。”

刘邦道:“是什么?”

曹原抬头,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了一名宫人,宫人将此帛书恭敬地奉了上去。

刘邦将帛书拿在手中,看了两眼,叹息道:“原来是这事,他还记着。”

那帛书上,字字分明,却是昔日韩信的手迹,其上所书的是他带着曹原等人琢磨了许久的东西,大到酷寒出兵时汉军怎样的军种配比、出兵路线最为恰当,小到发给士卒的烈酒何种最好……如此等等,但应该是修书日程太急,故而尚未定论。

曹原道:“我听说与匈奴的议和已经完毕,双方都已经签了国书,那么北方的互市又将开始。请陛下允我保留军职做个往来边塞的商贾,我想完成这些事。”

刘邦挥了挥手,对他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去。”

曹原见刘邦终于抬起的手掌中,一抹蓝色划过眼帘,原来被他始终扣在手中的,是一枚圆润美丽的蓝色琉璃环。

曹原心中冷笑,又忍不住谓叹,但他面上神色不变,慢吞吞地退出临华殿。

在即将踏上门外的丹陛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苍老而疲惫的问询:

“你总是跟着他,你可知他手上的伤,好了没有?”

曹原胸中所有的胆气都在这一刻集聚起来,如同扭动的龙蛇一样自血管皮肉与五脏六腑之中拧成一股冲出喉口,他冲着年迈的天子一笑,发问道:“陛下何必再问?”

殿中沉默半晌,有人叹道:“去吧……”

曹原在临华殿外行了大礼,便离开了长乐宫,再不回头。

 

汉十一年二月十七,天子不顾刚回来的风尘未洗,执意在天禄阁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礼。叔孙通带领着大群弟子依古礼一一将燃香、牲祭、祷天、祭舞通通做过,最后由天子将天禄阁前的铜人顶灯点燃。

天子的火把带起了大簇火焰之时,一箱箱捆扎整齐的书简便由盛装的宫人抬入天禄阁,郑重地放入了第四层,成为了整个汉室的珍藏。

天子刘邦将火把扔开,抬头对天禄阁微微一笑,他喃喃自语道:

“从今往后,凡我大汉将士,代代都要看你的书习你的法,你说好也不好?”

 

天禄阁前,去岁新种的胭脂梅与朱梅竟然开了,洁白似雪、殷红如血,被新起的火焰映照出艳光灼灼的一场盛烈光景。

倒是那几丛移植来的竹子长得不大好,竹枝细弱,竹叶枯黄,叶片上颤巍巍地盛着昨夜的雨水,偶有一些盛不住的,雨滴便泪一样坠落下来。

 

结局

 

汉十一年正月,有大星孛入北斗,淮阴侯韩信被族关中,一代名将,归于尘土。

他人死得干脆利落,惹起的事却一桩又一桩。先不论天下诸侯纷纷而起,年迈天子疲于征战,便是他的死之本身,也众说纷纭真真假假。甚或有人绘声绘色说起那汉皇自军中来,见他横尸长乐宫钟室,且哭且笑且喜且怜。

又有人说,淮阴侯怎么会横尸钟室呢,有人亲见他在汤汤渭水边化火而去,灞桥边降下一场血雨,草木都染了血色,怎么也褪不了,这是天公欲白淮阴事。

非也非也,你们说的都不对,有人赌咒发誓着说出另一段故事。他说自家有子侄随陛下讨逆,军队开拔到灵石的时候,皇后娘娘就把韩大将军的头颅送来了。陛下当时怀抱着这天下最值钱的首级临风而立,看不出悲喜,随后便让全军将士一人一把土埋了咱们这位立业奠基的大将军,灵石那处凭空起山峦。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不管如何,困居在这偌大牢笼中的淮阴侯,终得自由了。

他也许化作山峦望塞北,也许化作高鸟归故乡,最终,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茶余饭后的一段故事。

他的人生已经落幕,传说却远未结束。


全文完

还有若干番外。

正文十三万多,原本我只想写个三四万字的小中篇,不想爆字数了,我也写楚汉相关十年了,终于也算是写完一个长篇了,谢谢啦。

只是写我自己的理解,甚至许多时候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

大家看得舒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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