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乔峰令狐冲清水] 华山道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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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斗酒

  乔峰自潼关进入陕西,他脚力甚快,不几日便进入华阴境内。这一日他寻了一处酒楼稍稍歇息,喝了两碗酒后,束手自窗外望去,眼见远方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自半山腰遮云掩雾,也不知连绵多远,看不到头。乔峰早闻华山自古之险,却因事务繁忙一直无缘得见,今时他虽已成为武林公敌,独行茕茕前来查探带头大哥的讯息,却是成竹在胸,故将这沿路山色看了个饱,这大山脉虽以险峻闻名,但一路观来也大有不同,时而幽深,时而雄伟,让看客也随着山势心情起伏不定。乔峰虽身遭大变,但到底不是心怀悱恻之人,看了一会儿,便回到桌上,将三四样荤素菜肴搭配着酒水吃了个七七八八,便通了账步出酒楼。

   

  乔峰未行几步,便给一人抱住了小腿。乔峰心中虽有不悦,但见此人是个浑身酒气的老乞丐,便自袖中甩出五钱银子扔到地上与他,谁料这老头儿也不捡拾银子,只是抱住他小腿哼哼唧唧,口中翻来覆去说些“做主”“公道”的词儿来。乔峰心中感慨,低头看着那老头儿道:“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帮主了,却如何为你主持公道?”

  那老头儿听得乔峰这句话,似是清醒了几分,抹一把鼻涕大哭道:“猴儿酒,猴儿酒,给那臭崽子骗走了,说好要赔我两坛子的汾酒来,却换了两坛子的老白干……我也不要活啦。”

  乔峰笑着又给这老化子五钱银子,道:“你拿去吧,够你买十坛子好酒。”乔峰自觉受丐帮恩德极重,便是如今与天下武林决裂,对着这并无甚来历的老乞丐也忍不住比平日和颜悦色上几分。这老化子摸起银子塞进怀中,也不答谢,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大师哥也不嫌那身上腌臜。”

“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他见了那难得一见的猴儿酒,被勾起了酒虫,便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

乔峰正欲离开,却见几个青年人自身边经过,那当先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语意里虽有嗔怪,但面上却是喜悦更多,接她话头的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张脸平平常常,说话间挤眉弄眼分外活泼,更有其他几个男子,顺着他二人言语不时大笑。

乔峰方听得他们提到猴儿酒,便留意倾听,明白方才遇到的老化子那一葫芦猴儿酒多半便是被这几个年轻男女口中的“大师哥”连哄带骗喝了个干净,他虽觉得这位“大师哥”确有些过分,但听到那青年说到“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可不就是‘一口’嘛……”也忍不住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点头却是觉得这人着实有趣,酒虫入骨不在自己之下,摇头又是觉得这人如此机灵,却把聪明用到这些地方来,虽无伤大雅,但到底有失刚正,总有玩物丧志之嫌,许成不了多大气候。

这几个男女说了一路,乔峰也便跟了一路,概他深知这里是华山脚下,这几个男女不掩行迹,多半便是华山派门徒,他要寻的那与带头大哥关系极大之人,便是华山掌门岳不群。乔峰行走江湖,虽龙潭虎穴自也不惧,但到底多探查几分,便多几分把握,他近来莫名其妙吃亏甚多,便更多几分小心。这小小山城不大,那几个男女不多时便转入一家客栈去了,乔峰记下这客栈名称方位,便回转到午时吃酒的酒楼,他无心用饭,便要了几坛子好酒,用那喝茶的粗碗盛了一碗碗灌下肚中去。乔峰不管旁人议论,也不知喝了有几碗,忽闻一个声音道:“痛快痛快!”便有一人走了过来。

乔峰闻得来人中气十足,脚步轻盈,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好手,便将凳子微微一移,全身已有了十二分的戒备,换做往日他哪里会这样,但如今一身冤屈不洗,江湖上处处是敌,也少不得小心一些了。来人却无多余动作,一甩衣摆旋身坐到乔峰对面,乔峰不动声色只管喝酒,却也看得分明: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长方脸蛋、剑眉薄唇,虽没有十分好看,但却自有一股潇洒气,乔峰忍不住将之与三弟段誉做了个比较,又觉各擅胜场,分不出上下来。

那后生也不问过乔峰,自顾自地摸了只茶碗摆在身前,取了酒坛注满一碗便灌了下去,喝罢抖了抖脑袋,一双黑眼睛顾盼神飞,竟比刚来时更多几分神采。乔峰见此哈哈大笑,全身戒备霎时放松,自桌下提了一摊子酒摆在两人中间,后生提了酒坛子给两人满上,这二人竟似相熟多年也似,就着大碗你来我往,连着干了四五碗。

“在下惭愧,”那后生执起酒碗,对着乔峰道,“若换做别人,没有十个怕也有九个要将我这混酒喝的狂徒踹了开去,剩下一人怕也要臭起脸来,只怕伤了自己面子,若是如此,我却不愿受他的酒了。但阁下这般人物,豪情雅量,在下见所未见,却不知是何方英雄?”

乔峰酒气微微上涌,便对那后生道:“在下乔峰。”只这一句出口,却是将全盘托出,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了,只因乔峰遭逢大变,他虽有豪兴,但多日来独来独往到底也觉凄凉,今日得此酒友已经半尽酒兴,本是来去不知最好,随意含糊个诨名也不算撒谎。但不知为何,对着眼前这年轻人,他倒是头一次有了倾吐之意。

那后生似是微微一愣,而后又神采飞扬起来,笑道:“阁下的酒好,人更好。”

乔峰心道:这年轻人却也有趣,竟完全不在乎我的身份,观之不似作伪,真是不错。他又道:“好!好!好!”

乔峰连道三个好字,又给二人斟满两大碗酒,自行喝下,对面后生亦含笑喝了半碗,而后端着酒碗道:“我今日可没见过甚乔峰乔山的,我今日见识的,却是位大大的酒国豪士。”他说完这句话,便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酒国豪士,这个称呼好极,再说乔某今时今日,也确实姓不得乔了,”乔峰心中凄凉一闪而过,接着便豪情大发,又连着喝了两碗,问道,“不知小兄弟又如何称呼?”

“在下华山令狐冲,”那后生起身一揖,对着乔峰道,“大哥,小弟早闻大哥英雄豪气,神往已久,但我们今日既然相遇在这酒楼上,那便只谈酒中事,甚么家事国事江湖事,统统一边去。”

“好!”乔峰在桌上重重一记,直震得两只酒坛子破成几半,酒水横流,“今日只谈酒事,做兄弟的可要陪大哥尽兴一场。”

乔峰喊来店家又上了数坛美酒,也不换杯盏,只跟这自称是华山大弟子令狐冲的年轻人就着茶碗尽情喝酒,也不知各喝了有多少碗。乔峰任由酒劲上头,他内功深厚,却也不驱散酒气,只觉好久没有如此痛快,又见对面令狐冲喝得并不比自己慢多少,眼睛却越来越亮,倒好似这全部的酒水都给他喝进眼中去了。

“大哥,大哥,”令狐冲突然将茶碗放到桌上,一双手臂对着乔峰手舞足蹈起来,乔峰心道他莫不是醉了,却听令狐冲继续道,“大哥,这酒不好。”

乔峰顺着他问道:“那甚么酒好?”

令狐冲笑嘻嘻道:“自然是猴儿酒了,我今日才喝了半葫芦……只可惜那老叫化没有多余的啦,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让大哥尝尝这猴儿酒。”

乔峰心道:原来骗走那老叫化猴儿酒的却是你这小混蛋。

令狐冲继续道:“大哥,那猴儿酒虽然好喝,却还不够我这腹中酒虫吃个半饱的,直到见了……见了大哥……”

乔峰笑道:“大哥怎样?”

令狐冲一拍桌子,茶碗里酒水溅出些许,他对着乔峰道:“自是好得不得了,我与大哥这对饮半日,不单腹中酒虫吃了个饱,便连心里酒虫,也觉痛快。”

乔峰给他满上,只觉这小兄弟率真可爱,遂道:“你痛快,我也痛快,我们必要一起痛快个整日整夜才好。”

令狐冲瞪着眼喊道:“整日整夜怎么够,要三日三夜!”

乔峰道:“一言为定,三日三夜。”

令狐冲将方才斟满的酒一口饮尽,对着乔峰笑了一笑,而后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乔峰看着他哑然失笑,而后自斟自饮了两碗,便将这新认识的小兄弟扛了起来,与店家要了两间客房,将醉倒的令狐冲扔到其中一间的床上去,看看天色不早,便进了旁边一间房自去睡觉,准备养足精神,明日再去查探。

2 相别

第二日乔峰简单收拾一番便即起身,并未去看一房之隔的令狐冲。一来知他大醉之后年轻人贪睡不好去打扰。还有个缘故却是为了避嫌,乔峰此次千里迢迢赶到秦地,为得是探求带头大哥的消息,早先他在嵩山一带为此连连碰壁,无辜惹了一身没头没脑的血债引得江湖上人人喊杀,实在气结。这一回得了可靠消息道是华山掌门岳不群与当年的带头大哥有极大干系,乔峰便比之前更谨慎三分,故而在华山脚下盘旋数日并未上山,因此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华山大弟子令狐冲,乔令二人都不知这一相遇引发了好些可叹可慨之事,江湖上数十年间传说不休,甚或有好事者杜撰了好些故事,成了瓜饭楼上说书人的好消遣,这是后话,暂且搁下不表。乔峰不肯去问令狐冲,却不是怕令狐冲不说实话,虽只相坐对饮一场,但乔峰却深知对方秉性,只要自己开口,这小兄弟怕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他自己去寻华山晦气是一回事,爱惜自家兄弟却是另一回事,他这辈子但求无愧于心,哪能哄骗兄弟做违心之事呢。

乔峰将昨日饭钱房资统统了账,又包了些牛肉馒头充作干粮,出了门又退回三步,扔下一两银子对掌柜道:“店家,我那小兄弟醒了后,你便送些酒水吃食与他,其他话无需多说。”

掌柜的连连称是,乔峰便将一兜馒头拴在肩头包裹上混进街上,三两步并进人流中去了。

令狐冲醒来时已快过巳时,他这一醉好生痛快,一跤跌倒,自有人送他进房,裹着被子便呼呼大睡,连半个美梦都没做,醒来时兀自回味不已:“也不知是令狐冲走了甚么狗运,喝得痛快,醉得痛快……”

他摸了一把身侧,软绵绵的被褥蹭到手背上,岳不群平日管教甚严,令狐冲哪敢在他面前醉酒,偶尔下山喝醉了也是找了草地大石便随地躺卧,想到今次醉酒后还有好人送他上床,登时洋洋得意道:“嗯……睡得更痛快……不好,我醉得这样难看,必是昨天那位大哥送我进来,想我现在一身酒臭,昨日必是更为不堪,我倒是痛快了,只怕大哥却是大大得不痛快。”

想到昨日里新认的那位“大哥”,令狐冲心里咯噔一声:“大哥……乔峰,真是乔峰。”

原来令狐冲此次下山采办,岳不群专程吩咐过,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如今见了两拨人是必要势不两立的,一拨自是那魔教中人,一拨却只有一个,就是近来在江湖上见人就杀背出丐帮的乔峰。令狐冲与乔峰一见之下便即心折,心里自然尽想着他的好处,甚么势不两立斩妖除魔却不敢多想了。他心中原本满是得交豪杰的欢喜,想到师父的交待,又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好弟子,难得的痛快便变作了大大的不痛快,憋得他胸口发闷。

“不想了不想了,”令狐冲将窗子推开,狠狠吸了一口清气,暗暗道,“大哥将姓名来历与我如实相告,可见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如若他真得见人就杀,知我是华山弟子却为何不杀,可见实有隐情,师父必也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那般说法,江湖上口口相传谬误实多,做不得准。如若大哥真得杀人如麻,今后我探明真相,也少不得与他磊磊落落生死相斗,只不过打架是一回事,喝酒是另一回事嘛,两不相误就是了。”

令狐冲想通了这一折,忍不住拍手,便觉得没甚难过的了,这时伙计推开房门,送了一大堆吃食和两壶子好酒过来,令狐冲见酒心喜,便拿了酒壶喝了两口。那伙计道:“是昨日与客人喝酒的那位大爷吩咐的。”

令狐冲点点头叫他出去,手拈了点腊肉下酒,甩开壶盖摇了一摇,心道:“这可没昨日痛快,大哥当真心细如发,他对我这般好法,以后我须避着他走,只要不见面就不用杀,也不算违背师命了。”

他咕哝几句,突然又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一掌,骂道:“令狐冲你好生糊涂,不是早就想分明了么。喝酒是喝酒,打架是打架,欠了人家豪情好酒,如何要躲着,但他假若真是血债累累,我也是师命难为非出手不可的,大哥功夫那样好,我肯定打不过,可打架之前只要能再与大哥痛痛快快喝个三天三夜,死了也心甘。”

“前日才说能哄得小师妹开心,死了也心甘,这才多久啊,就要去跟别人打架死了也心甘啦。”令狐冲稍微愣了一下,听出这声音是六师弟陆大有的,便将剑鞘对着窗户砸了出去,果然窗外一人哎一声便没了声响。

令狐冲一手叉腰喊道:“我若一剑打歪了这只混账猴子的嘴巴,也是死了也心甘的。”

却听窗外那陆大有道:“大……大师哥,我错啦…快…”

令狐冲攀在窗沿上,见陆大有被点了穴呆愣愣定在窗外,高举着两手样子滑稽,令狐冲本想连带着他哑穴一齐点住,但他打穴功夫稀松平常,便将师弟搞成了这样。令狐冲又看见陆大有肩膀上爬了只小猴儿正在啃松子,两只绿豆小眼滴溜溜地转。

令狐冲对着那小猴儿嫌弃道:“一只小猴子就够聒噪了,原来是两只。”

其后不久,令狐冲同陆大有便寻得其他的师弟师妹,呼啦啦一大串人簇拥在酒楼外叽叽喳喳。劳德诺道岳不群宁中则夫妇应京兆府之邀前去长安解决一些道上的小事,传话令狐冲叫他带领众弟子上山安心练功不得生事云云,令狐冲心知自己逃了一场训斥,暗叫侥幸,哪里还敢耽误,便领着师弟师妹们火速上路。

3 游山

却说乔峰很快探知岳不群夫妇前往京兆府未归,便决定暂留华山一带等他二人返回。乔峰之前曾几次路过关中,总是行路匆匆,并未多做停留,至于游山玩水更是不曾想过也无甚兴趣,但他左右无事,便决定将这天下闻名的华山天险闯上一闯。

华山自古天险,但也早为游人所探,加之华山派自此生根已久,倒并不算人迹罕至。乔峰并不想多生事端,便在天光熹微之时上山,又专捡了艰险挺拔的山路而上,初时还可见平缓路途,转过巨石青峰更可见星星点缀的竹屋茅舍,墨蓝天光下尤其显得幽静秀丽。饶是乔峰心事甚多,也不禁觉得若能隐居在此也是好福分,但转念一想便即摇头。大约沿着前人开好的石路行得十六七里,便不是那般好走了,山石嶙峋峭壁林立,很多地方几乎连下脚都难,但乔峰武人心性,山路愈难便愈感兴趣,只见他运起轻身功夫,轻轻松松上腾下跃,或借蒲草之韧,或凭山石之坚,这拔地而起的艰险天堑几算不了甚么。

在东边那一片鱼肚白渐渐发亮的时候,已经到了这华山南峰最为艰险的一处脚下,乔峰抬头望去,见这山坡几如刀剑削成,自坡底拔起数十丈,峰顶隐隐可见几株巨桧乔松,借着天风向下招展,正是朝阳峰了。乔峰幼时曾偶尔听过师父玄苦说起华山之险委实神鬼却步,他一路行来只觉华山道虽也可称险峻,但到底见面不如闻名。如今他看着这艰险狰狞的峭壁,心中忍不住赞道:这才不枉了天下第一险的名头。

话说已到此路,自然要上朝阳峰巅一览众山,他将那峭壁扫了一遍,只见那壁上道路自是没有的,亦无甚树枝藤蔓可供借力攀援,只有十数个相隔甚远的足窝,似是前人凿出。乔峰一时兴起,运足功夫拔地而起便跃上去有三四丈,他却并不去踩那些足窝,只一手攀住一块稍稍外凸的石头,左手左足便如壁虎一样吸于峭壁上,右足力道运处,在这坚硬石壁上踩出了二寸深厚的小窝来,而后借力再上,如法炮制,不过盏茶工夫,乔峰便不借前人荫蔽,翻越上了这朝阳峰顶。

乔峰在朝阳峰上调息半刻,虽说此番上峰大耗功力,但他却觉得痛快无比,一双虎目神光四射,盖因这数月来,他几是走一步受一步屈,把个豪情满怀的汉子迫得憋屈不已,说来除却华阴县城里那一顿好酒,竟是好久不曾痛快过。

“说起来那小兄弟也该在此山中,如此性情,倒也与这奇山相配。”乔峰念及令狐冲,心中痛快更升起来十二分,打定主意若能再见,必要与他再痛快喝上一场。

这时半轮太阳自云中跳出,霎时便如一团明亮无比的烈火,将群峰顶上遍染金色,夹着日光所不及的青黑角落,真真是浓墨重彩。乔峰拔身而起,站立在朝阳峰上,脸上身上都给镀了一层金光,便如佛光中显映的佛陀法身。他从峰顶望下,见群峰层层掩映,与这峰顶上金光洒然的景象全然不同,愈低处便愈是幽深寂静,一股豪气便自胸臆中升起,自喉口中迸射而出,发出一声长啸,这啸声夹了内力,仿佛古刹钟声,自群山中激荡开去。

乔峰自朝阳峰而下,这下山时自是轻轻松松,腾转挪移之间不过一炷香时间,而后他看见东侧一座烧矮的山峰上露出几座粉墙大屋的屋角来,眼看天光还早,便顺势而上。这座山峰比起朝阳峰来却更有一番不同,险峻中颇透出几分俏丽,清晨鸟鸣声声,杂以流水淙淙,却是更多几分鲜活了。待转过一个陡峰,乔峰眼前豁然开朗,几座大屋沿着山势而建,俏生生立在这一片稍稍和缓的山坡上,左侧突出一方丈许高的大石,上书华山二字,字迹径入寸许,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手笔。

“这便是华山派的居处?倒像是一间书院。”乔峰心里如此盘算,耳听那大屋门响,大概有弟子起身走动,便几个腾跃纵到那大石上去,这石头比那最高的大屋还要高出丈许,他只需坐在这石上不发声响,便是个绝佳的隐蔽之处。

华山弟子陆陆续续起身,众弟子简单梳洗过后便做起了早课,便同乔峰所知的其他所有名门大派一般,堂外的空地便是他们练功的场所,几十人齐刷刷运起功来,倒也好看,乔峰目力甚佳,却并未在人群里看见令狐冲。

弟子们运了一会儿功,练了两套剑法,便三三五五坐到了一处,中有七八个女弟子,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乔峰听他们不时说起“师父”“大师哥”之类,便侧耳去听。

有一个道:“大师兄好久没与我们一起练剑了,不怕师父骂么?”

又一个笑着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们现在练的这些,大师兄早就滚瓜烂熟,别看他平常那副德性,背着人不知道多用功呢。”

乔峰心道:“可知我兄弟并不是惫懒人物。”

却听一个声音有几分熟悉的女子道:“你们又背着我说大师哥坏话啦。”

先前那几个哄笑道:“不敢不敢,有小师妹在,我们可不敢说大师兄半个不是,以后大师兄做了掌门,把我们都罚去思过崖上吃干草,那可就不妙啦。”

那女子恼道:“你们说我小心眼儿,我要告大师哥去,不,我去告爹爹妈妈去。”

却听另一个男子道:“小师妹,不用告啦,大师哥肯定知道啦,这几只臭猴子的嘴巴等着歪吧。”

乔峰听出这男子正是当初在华阴城里诉说令狐冲骗喝猴儿酒的那位弟子,便稍稍抬起身子四处查看,却见北面一座大屋顶上,有人翘着脚躺在那处,看那人形貌,不是令狐冲是谁?乔峰甚至看见这华山派大弟子敞着衣襟半枕着一条手臂,另一手却攥了个酒葫芦正喝得痛快,乔峰武功耳力皆是顶尖,却并未一开始就发现令狐冲,可知这放浪形骸的小子竟是没有一丝防备一丝杀气泄露出来,便是不通武功的常人也难做到,乔峰心知令狐冲必是全心全意将这里当做最安全可靠的家了,故而可以身心皆放松无比,躺卧在屋顶牛饮劣酒,也如喝着琼浆玉露一般。乔峰想起从前与丐帮众兄弟饮乐情形,心下也不禁有几分凄凉。

令狐冲将酒牛饮完了,便将酒葫芦藏在屋顶,许是碍着有女弟子在场,便将衣衫略略齐整,而后跃下屋顶,乔峰对他自是关注,觉得这轻功差了点,堪堪二流。

“虽不会打歪你们这群猴儿的嘴,但是你们背后议论大师兄短长,该当何罪?”令狐冲佯作发怒,一手捏个剑诀便跃了过来。

陆大有起哄道:“哎哟,大师哥要耍威风啦。”

几个师兄弟迅速结阵,四五把长剑一起刺向令狐冲,令狐冲一剑格开,嘴里骂道:“混账东西,以下犯上。”

乔峰眼见令狐冲虽然故作凶恶,但其他几个华山弟子都是笑嘻嘻的,便知这是人家兄弟在依着平日习惯互相喂招,令狐冲一边骂一边出招,一把长剑或挑或抹或刺或拉,却都是点到即止,其中一招竟给他依着同样方位先后使了四次,显是在极耐心地指点陪练,乔峰不禁大感满意。依武林习惯是不可偷看别派练武的,但华山这等入门剑法华阴一带几乎人人会练,便不归入此类。

“我令狐兄弟这把剑倒是使得好。”乔峰眼见令狐冲将这等平常的招式反复使来也不觉乏味,更看出他几次使出同一招竟又有些微微不同,招式力道竟也一次更比一次精妙些,便即颔首,心道令狐冲过个十年必成剑术大家,虽结交时浅,但也忍不住为他高兴。

乔峰心知再窥探下去也听不到甚要紧消息,便在华山众弟子们开早饭时分匆匆离开玉女峰,准备先下山去,待岳不群夫妇归山之后再行拜山。

“大师哥,再不去就没吃的了。”进屋用饭时令狐冲比大家慢了好多,陆大有便跑来拉他进去。

令狐冲道:“六猴儿,你有见着外人来山上吗?”

陆大有道:“没有。”

令狐冲摸摸耳朵,摇摇头道:“那大概是我喝多了。”

陆大有笑道:“大师哥,你耳朵痒啊,再偷几葫芦酒你就哪儿都不痒了。”

令狐冲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笑嘻嘻道:“就你多事,师父罚起我来你也跑不掉。”

而后两兄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进了屋去用饭,令狐冲心里虽总隐隐觉得奇怪,但也只当是自己风声鹤唳,不去多想。

4 问询

令狐冲虽隐隐觉得不妥,但回山这数日来连稍麻烦的小事也并未发生一件,想想数年来也并未有甚么人敢来华山挑衅,便将那点子隐忧压下。他又想到每日里依师父吩咐照看着师弟师妹实在有些无趣,但此是恩师之托,万不可辜负,一念及此,他连偷喝几坛子好酒都觉得脸上发烧,便心里那些顽皮念头也一并压下了。

简单用过早饭,依着岳不群平日要求,华山众弟子又须每人再练半个时辰的字或是读半个时辰的书——这虽不是甚难事,但这些弟子多是些只爱舞刀弄枪的顽皮少年,这半个时辰,简直比连续练数个时辰的剑更教他们为难。令狐冲也是亏得自小被师父岳不群严加管束着,师娘宁中则教养起他来又极其耐心,方才不至使这一代的华山大弟子成为一个白丁,寻常文字倒也识别无碍,但师父所爱的道德文章他是决计看不进的,只时不时搜罗些市井传奇话本杂戏看个新鲜。令狐冲推己及人,便也不为难这些愁上眉头的师弟师妹们,每日里只叫他们画几个大字即可,自己只恨不能晃着酒葫芦在旁打盹。二师弟劳德诺也曾提出异议,道是大师兄不该如此任弟子们荒废,令狐冲反驳道:“二师弟,你行走江湖若是给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办?”

劳德诺知他言外之意,缓缓道:“虽说咱们江湖人一向刀剑说话,但是圣贤道理还是要知道几分的。”

令狐冲笑道:“你既说咱们一向刀剑说话,那便认了这刀剑就是道理,圣贤道理又怎么能算咱们的‘道理’呢?”

劳德诺知道说不过他的歪理,只是摇头,却见令狐冲指着他又道:“我看二师弟这么用功,可是怕啥时候得了甚武功秘籍看不懂么?”

劳德诺忙道:“大师兄不要开玩笑。”随后他笑了笑便自行归位,也不再对令狐冲的任意妄为提甚么异议了。

好容易挨得这课做完,令狐冲到外边透气,才对着西峰伸了个懒腰,便见英白罗急急忙忙奔了来。令狐冲见这一向与自己交好的八师弟神色匆匆,不知出了甚么坏事,忙将英白罗拽到个略微隐蔽的角落喊他说明。

英白罗气喘吁吁道:“大师兄,可遇到大事了。有人要寻师傅的不是。”

令狐冲惊道:“甚么人?在何处?你可亲眼看到了?”

英白罗道:“倒是没看到,但是听他们的意思,肯定是要来寻不是的。”

令狐冲心道:“那就是还未上山,怪道并未收到甚拜帖书信也未闻峰下农人百姓来报,也不知白罗是哪里听到的……哎哟,不好,英白罗早课时还在,轻功又不甚出色,八师弟从不说谎,那他所遇歹人多半是在玉女峰上了,若是给人内部攻破,那还了得?”他想到这里,便飞奔回大堂,也无甚好主意,只叫劳德诺领着男弟子们多加戒备,几个师妹退守后山不要露面,又叫陆大有等几个平素灵活的师弟去峰下及附近打探。

安排好这些之后,令狐冲又把常用的长剑握在手里,心道:“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得在师父不在的时候保师弟师妹们周全。”又想:“白罗又说歹人只是寻师傅的不是,我华山派一向声明清正,并没有甚大对头,兴许是甚么昔年败在师父手上的狂徒要来找师傅切磋。”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愈发觉得自己大概是杞人忧天,又觉得那来寻衅之人肯定是岳不群手下败将,败了又来寻不是,自然不是好人,便不觉以“歹人”称之。

英白罗见令狐冲简单安顿好事务,便开始诉说当时见闻:“我当时正在滴翠崖下的瀑布里洗脚,忽然就听到一声唿哨,心想是不是哪个师兄弟也逃了课呢,便想跟他开个玩笑,就一个猛子扎到水潭里去,掩在一丛水草后,只等他来了……”

令狐冲打断他:“长话短说。”

英白罗道:“好啊,大师兄,我逃早课的事,千万别告诉师傅。”他见令狐冲并未拒绝,便继续说下去,说道自己潜进水潭里等着吓哪个师兄弟,不想来得却是个陌生大汉,那大汉身高八尺,一张国字脸,生得极是威猛,便是附近山下也少见那样有气概的男子,只怕能一拳打死一头公牛。英白罗见令狐冲面露不悦,便不再添油加醋,老实转述自己所记之事。

“那大汉走到潭边突然停住,然后说‘是何方朋友,不妨出来容乔某一见’,我可给他吓死了,以为自个儿潜在水里都给发现,正要爬上去,却见后面又钻出个人来,这第二个人可就像个寻常老头儿了,很客气地对那汉子说‘问乔帮主好,在下成不忧’……”

令狐冲在听见第一句话时就已一怔,将这个“乔某”与英白罗对他形貌的描述联系,可不就是自己数日前才有一面之缘的大哥嘛,且他又隐约听师傅提起过,这乔峰由东往西四处作乱,到处寻人不是,双手已沾满血腥,那要来寻师傅不是的,多半便是大哥了,可大哥自己是亲眼见过的,行止磊落,怎能是那样歹人呢?令狐冲越想越是心烦,英白罗所述便也听得乱七八糟,只听到甚么“成某闻见乔兄长啸声震华山,与岳不群仇怨必定不浅,便是同道之人”,还听到甚么“乔某与岳不群,自当了断,但成兄所说的手段,乔某也实在看不上,联手之事,休要再提”云云,令狐冲又忍不住赞了声好,心道大哥果然是好汉子,那姓成的也配跟他口称同道么,简直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很快将他初闻祸事之时所想的“歹人”之称抛之脑后了。

英白罗将那两人对话手舞足蹈学来,一时表现得猥琐阴沉,一时又表现得大义凛然,这一番解说下来,自然极是得意,他最后道:“那姓成的先下了山,临走还往我这里看了一眼,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啊,大师兄,那国字脸汉子随后也离开了,也朝我这里看了一眼,该不会他二人都发现我在那里了吧?”

令狐冲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算你小子好命,回大堂中去吧。”

英白罗离开后,令狐冲看着他背影想:“若不是大哥在场,白罗只怕要被那姓成的灭口,大哥果然是光明磊落之人,他上山却不来寻我也必有自己道理……是了,他必是不肯让我为难。既然要来的是大哥,那师弟师妹们便无甚好担心的,就是那姓成的着实可恶,待师父回山一定要禀告他老人家。不好不好,师父回来,大哥也必要来寻他不是了,也不知他们何日结下的仇,这可这可……”

令狐冲实在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一忽儿觉得岳不群越快回来越好,自己好向他禀告这许多事情,大哥这种高手,师父应付起来怕也难过;一忽儿又觉得岳不群越迟回华山越好,一回来与大哥对上,自己这点微薄道行,只怕不能为师分忧……最好,最好一头撞死算了。

他伸掌在脖子里拍死一只吸得肚腹饱满的蚊子,想着恩师自是大过天,但大哥又实在不像奸邪匪类,许是有甚误会也说不定,但求自己能在二人对上之时见招拆招了。还不容他多加思忖,将那愁肠百结理直顺好,便见陆大有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一手指着山下道:“大师兄,不好了。”

令狐冲心道不妙,抓着陆大有道:“甚么事?快说来!”

5 试剑

陆大有给令狐冲一手重重抓到身边,兼之赶路又急,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方才道:“大师哥,师父师娘回来了。”令狐冲心中一喜,骂道:“呸,师父师娘回来了,这是好事。”陆大有连连摆手,脸上甚急,令狐冲心里咯噔一声,抓着他肩膀的力道更重两分:“有人找师父寻仇,是也不是?”陆大有“哎哟”两声,令狐冲忙将手移开,心中纷乱如麻。

陆大有道:“我瞧着不好,师父跟师娘方进了玉泉院,水都没喝上一口,便给个不知来历的大汉拦住了,那汉子一见面就指着师父发问,我也没听清甚么,只知道他连说三个‘是也不是’,那可真是咄咄逼人,师父只是点头,那汉子便似不容师父再说打了个揖,就要跟师父过招……我就跑来找大师哥你了。”

令狐冲想道:“看这行止,九成便是大哥,也不知大哥问得是甚事,师父竟想也不想只管承认,可见他老人家君子气度,我是万万及不上的。”他又问道:“你见师父和……和那汉子过招了没?”

陆大有道:“我上了半山腰有回头看,底下那一大群人也没甚动静,料想那汉子再无礼,也得容师父调息一番吧。”

令狐冲道:“是了,大哥一向光明磊落,见师父方行远路,就算要过招,也得容他恢复几分。”

陆大有奇道:“大哥?甚么大哥?”令狐冲道:“我们先去玉泉院。”说毕便拽着陆大有飞奔下山居,直往玉泉院去。

玉女峰虽是华山众峰中最秀婉之峰,但从华山派正气堂到峰脚玉泉院也有十数里之遥,令狐冲运足气力,脚程比陆大有快上许多,盏茶功夫便听见玉泉院内人声鼎沸。令狐冲在侧门外见几个随师父师娘下山的师弟均面露忧色,正在疏散来给陈抟老祖进香的香客,上前问道:“师父师娘可好?”

一个弟子道:“在无忧亭前。”

令狐冲闯进院内,在尚未离去的香客簇拥中见师父正坐在亭中石凳上,脸上隐隐有紫气弥漫,便知他调息功满。而在亭外三丈立着一人,身形魁伟,穿一件灰布长衫,两只手半握着拳头垂在袖下,虽只见背影,但令狐冲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人是又熟悉又亲切,不是自家大哥乔峰又是谁?令狐冲忍着想要喊乔峰大哥的热切念头,只藏在人群里默默观看。

这时岳不群轻舒衣袖,乔峰抱拳对岳不群一礼:“种种前情,无需再叙,乔某向岳掌门请教高招。”

岳不群微微笑道:“乔先生虽为异邦人士,但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英雄人物,今日贸然前来向我华山派发难,岳某忝为华山一派之首,就此与你过招,未免不合规矩。”

乔峰道:“戮亲之仇,不敢怠慢,岳掌门也是个人物,既已承认,便与我动手吧。”

宁中则面露忧色,叫一声“师兄”,岳不群对着她摆了摆手站起身来,面色不变:“哦?乔先生今日之意,却是非要取在下性命不可了?”

乔峰道:“当日之祸,料想也不是岳掌门等一干人故意为之,但杀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我迟早须有了断。岳掌门想必还有许多事处理,但今日乔某既来,决计不会轻易离开。”

岳不群叹道:“当年为国分忧,无心之失,竟至于此。”乔峰脸上也是大有慨叹之色,但见岳不群站起身出了凉亭,便一招攻了过去。

令狐冲听他二人对话,心中惊悸已不下于五雷轰顶,他本以为大哥与师父不过是简单的江湖纷争,但哪里想到其中竟似有这许多牵扯,听大哥说到“戮亲”之仇面露悲愤,师父又句句承认,那显是绝无虚言,但……但那其中必是有极大的误会,否则师父便不需说甚么“无心之失”了,但既是无心,何须用性命相抵?可虽是无心,大哥父母身死又是实实在在的话,这笔账到底该如何去算?是了,大哥是契丹人,数十年前两国纷争正烈……可是……可是……

令狐冲寻思之际,脑中便转过了无数念头,他尚留了心思去看自家师父与大哥之战,短短三招便看得他心中发凉四肢发麻,心道:大哥果然不愧是丐帮前任帮主、江湖上传颂了十年的大英雄,他对着师父那三招,看着平平无奇,但实是精妙之极。师父虽然连剑也未出,但这样招数,便是出了剑又如何?

令狐冲转念一想:“不过师父毕竟剑法高超,我眼光不够,许是师父留力要试大哥我看不出罢。为人弟子,若不能为恩师分忧,那还算是人么,师傅身在其中看不分明,还不如我去与大哥过招,师父兴许就能看出来了,想出克制之法也说不定,战上个平手最好。”

他想到哪里,便要去做,于是拨开人群上前喊道:“大哥,师父。”

此时乔峰一一手成爪正抓向岳不群右臂,岳不群右肩一侧,向后缩了半尺,但乔峰招式未老,那只手便如附骨之疽紧贴着他皮肉跟上,岳不群暗道不妙:自己真是托大,竟连长剑也不用,若有剑在手,只需使出那招“无边落木”,虽有些狼狈,但也可缓上一缓,眼下这样竟似是四方受制,自己只能半身向后扑倒躲过,但这简直比中招还要难看了。

却听令狐冲一喊他二人,乔峰那只手便顿了顿缩回,转身喜道:“兄弟。”

岳不群躲过一劫,不动声色地甩甩袍袖,依旧是端方君子的模样,随口应了一声。

令狐冲先给岳不群行了一礼道:“师父,今日华山有难,徒儿身为掌门大弟子,自当愿意为师父分忧。”

岳不群面露难色道:“冲儿。”

令狐冲又对乔峰道:“大哥,自从酒楼一别,令狐冲无时无刻不想着与大哥再见痛饮,不想今日却是如此局面。”

乔峰道:“兄弟无需为难,今日你是我兄弟,但更是华山弟子。”

令狐冲点点头,复对岳不群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这位大哥乃是徒儿数日前在华山脚下新结识的,他慷慨磊落,甚对徒儿胃口,我们便……我……我们虽有过命交情,但徒儿始终铭记自己是华山弟子。”岳不群皱眉道:“真是胡闹,一顿酒便过命交情。”令狐冲跪下道:“师父是长辈,徒儿既与大哥相交,那大哥也便是晚辈了,大哥今日来华山,理当由弟子代师出战先行一招。还请师父示下。”

令狐冲心道:反正师父是正人君子,与大哥相斗,肯定是点到即止,大哥的武艺这样厉害,显比师父还要胜过几分,我这不算占大哥便宜吧。他抬头偷觑,见乔峰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是该如此。”

岳不群心道:“看对头心思已是答允了,这乔峰好生厉害,在以前做丐帮帮主之时,自当由我出手,但此时他已卸任,便由冲儿先与他过过招,我再寻思破解之法也是好的,江湖上传扬出去,也不会说我以大欺小甚么。”还未及他答话,便听乔峰道:“若兄弟接了我三招,乔某今日便暂留岳不群一命。”

令狐冲心头一喜,知他给了自己大大的面子,遂道:“华山令狐冲舍命相陪。”

乔峰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本就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更兼气势非凡,一双肉掌也使得排山倒海一般,方才不过三招,便将华山掌门岳不群逼得连连后退,亏得他数十年养气功夫,方没有显出左支右拙的大大窘态来。岳不群是吃了他亏的,此刻听见大弟子如此逞强,竟说出甚“舍命”之词来,一声“冲儿”还未出口,便见乔峰一只裂金断石的手掌已平伸向匆匆而来的令狐冲,反观令狐冲,这青年亦是站起来一手持剑做了个起手式,双目炯炯盯着乔峰,这两人竟已旁若无人地自行约战。岳不群心中微有不悦,但他一向自矜身份涵养极好,便自行退出数步,留与这圈中二人。

乔峰微吐掌力,令狐冲长剑便轻颤一声铮铮而鸣,这华山首徒的功夫在乔峰眼里自是稀松平常的,但他却远比方才对岳不群发难要认真许多。

乔峰口出一声“小心了”,便将掌上功夫运到三成拍来过去,他虽应了令狐冲的邀战,但到底对这小兄弟印象甚佳,出招颇留余地。对面令狐冲却是一招苍松迎客急急迎上,这青年使到一半便觉得手中剑难以存进,心道大哥功夫果然非凡,便连身子与长剑回转一半,又是一招苍松迎客险险迎上,虽被掌风侵得左半边身子酸麻,但到底算是取巧接下一招。

乔峰“咦”地一声,又是同样一掌拍上,这次却用了四成的力道,令狐冲故技重施,一招苍松迎客使了一半退回再出来时却是一招有凤来仪,但这次他吃了乔峰掌劲,却实在不大好受,一股热血涌在胸间不出,但凭一口气憋着,脸上已是一片苍白。

乔峰口中道:“兄弟,第三招。”他这次还是平平常常的一掌,绝对不比任何人使得花哨好看,但被他这样威猛有力的男子使出来,令狐冲半瞬之间闪过自小到大学过的百十剑招,却自认无一能抵住乔峰这轻轻松松地一掌,眼见这一掌就要拍到令狐冲身上,一旁华山弟子大都脸色苍白,宁中则惊叫一声“冲儿”。

令狐冲听得师娘这一声喊,又见乔峰这一掌如泰山压顶,直直压来,心中忽然想道:……大哥,大哥决计不会杀我,我便耍个赖又怎地。

岳灵珊不知何时挤进人群,此刻只捂了眼不忍再看,岳不群一手按住宁中则,另一手却藏在背后也暗暗运起紫霞功,只待这乔峰要伤令狐冲性命时出手。众人却见令狐冲“哎哟”一声绊倒在场中,粗看来狼狈之极,但场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高手却看出这一跤绊得极巧,将将躲过乔峰最烈的一股掌风,便好似给台风稍稍扫了一尾,饶是如此,令狐冲也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乔峰微微一愣,忽而大笑出声:“兄弟这一招使得极妙。”

令狐冲面带惭色,坐在地上把剑以礼:“大哥已经手下留情,是我卖乖弄巧,这三招接得实在不光彩。”他心中却想:若大哥这一掌来势再急一分,我却是决计躲不过的,但为了师父和华山派,我今日便是再多丢十倍的人,也说不得甚了,只是劝退了大哥,又承了他这样大的情,改日却需请他醉饮三日赔罪才是。

乔峰却哈哈大笑道:“你我都是铮铮男儿,接了便是接了,我乔峰必是认的,你为自己山门出生入死,管他光彩不光彩,大家江湖儿女,就须这样脾性。”

令狐冲闻言,只觉说到自己心里去,忍不住击节赞道:“大哥真是好汉子,令狐冲真恨不得与你不眠不休饮上三十日!只可惜……”他想起乔峰与华山派之间种种仇怨误会,只怕解开甚难,又觉得心里泛苦。

乔峰过去将他拽起道:“没甚可惜的,以后有得是机会畅怀痛饮,今日之约我便随了兄弟。”

令狐冲黯然道:“多谢大哥。”

乔峰转而扬声道:“岳掌门,我乔峰今日应约而退,七月初九,华山绝顶,便是你我了结之日。”

令狐冲大惊道:“大哥!”

乔峰在他肩上拍了一记,洒然而去。令狐冲见他离去身影,想到下次再见时,却不知是怎一番生死相争的场面,方才生起的一腔豪情又化作满心愁绪,简直想大哭一场,但他转而想道:距离七月初九还有两个多月,保不定便有甚么转机,就算没有,我只管孝敬师父敬重大哥,其他事,来日再说吧。

如此思忖一番,令狐冲立时觉得也没甚么好难过的了,便上前一步,看着乔峰那笔直身影转出玉泉院,渐渐远去,消失在丛山之中了。

6 训徒

眼见一场灾祸就此暂时消弭,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岳不群命两个华山弟子将剩下的香客一并请出只留华山内山的几个弟子,着院内扫洗的妇人奉了两碗茶来,自与岳夫人喝了。岳灵珊多日不见父母,早扑到他二人身前撒娇卖乖,岳不群并不理她,只岳夫人抚着她手腕道:“来人善恶不知,你见识又浅,武功又低,怎么就跟了来。可知冲儿又顽皮了,必定没有好好管着你们。”岳灵珊道:“妈妈别怪大师哥,是我自己偷跑了来。”岳不群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碗重重拍到石桌上,众弟子见他这一下力道着实不轻,但那茶碗却滴水不溅,甚至连盖子都没颤上一颤,都不约而同在心里想:师父方才真是留情了,这一首好功夫肯定不比那歹人差。

且说令狐冲站在玉泉院门上,目送乔峰远去,心中乱七八糟想了好些,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听闻师母与师娘对话才反应过来,匆忙跪到无忧亭前,见到师父露那一下,便知岳不群此番是真个动气了,低了头不敢看他。

却听岳不群道:“冲儿,为师知你向来能说会道,今次之事,我倒看你要如何狡辩。”

令狐冲叩了个头对他道:“师父,徒儿不敢妄论是非。只有一件,徒儿自是该死,没能听从师命安顿好诸位师弟师妹……若是出了事,徒儿难辞其咎。”

这时候陆大有早分开人群跪到令狐冲身后,他在令狐冲与乔峰过招之时方才到场,一路上气喘吁吁疾奔而来,这时候跪在地上,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亭中岳灵珊只揪着她妈妈衣角,撇着嘴也不敢多话了。

岳不群笑着缓缓道:“你自承不是,便以为能逃过大错了吗?那乔峰是怎么一回事,我华山派一向立身清正,你却与那武林公敌称兄道弟,在那人与师争斗之后犹自不改,是想引狼入室吗?”

令狐冲心潮翻滚,心里涌起了千百条理由出来,但想想都是“脾性大和,与之相交”,或是“他英雄磊落,我好生喜欢”,要么便是“他请我喝酒,我承他豪情”云云。但这些子理由,拿出去与他那些江湖上的左道朋友胡吹海喝自是可以的,说不准还要被赞几声不拘小节,可叫他如何与岳不群说出口来,虽然乔峰实在光明磊落得很,但方才大哥将岳不群迫得几乎失态乃至离去时口称还要再来寻仇皆是他亲眼所见,若只能用这等理由搪塞,那简直是大不孝大不敬了。故而他满心为难和满腔愧疚搅得胸口发疼,平日里能言会道,今日里却讷讷难言,喉咙口里只反反复复地蹦出几个字却也说不出来,令狐冲向前跪行一步,看到师父铁青的脸色,心里更是为难,只怕岳不群说出甚不可挽回的话。

宁中则看他这样为难实在不忍,出亭扶起令狐冲,上下打量一番:“冲儿,莫怕,你师父也就与你生生气,你这回结交的那位乔峰乔英雄,我看也是个磊落人物,甚么为恶为患,我们倒也未亲见,结交未尝不可。但你也看见了,他终归是我们华山派的对头,还要跟你师父做个了断……”

令狐冲满心酸苦无处可出,听到宁中则这般谆谆教导,鼻间一酸,哽咽道:“师娘,是我错了。”

岳不群看看他二人,又道:“总算还知道有错,不是一块朽木。”

岳灵珊抢道:“大师哥还替爹爹接了那三招呢,虽然错了,功劳更大。”

岳不群瞪了女儿一眼,厉声道:“本派掌门教训大弟子,论得是门中戒律,多话。”岳灵珊被他一凶,吓得眼泪立时便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忍了泪立在一旁。岳不群又道:“冲儿,你功过不提,是非却不可不论。”令狐冲倒是“是”,岳不群又道:“那乔峰与你之前如何,我不追究,男儿在江湖上行走,广交朋友正是我辈本色,但那乔峰既然你已知道是我派对头,并江湖上多知其残忍滥杀,你与他相交就是大不妥了。”

令狐冲道:“弟子明白,确是不妥,好叫师父师娘还有我华山派为难。”

岳不群满意道:“算你懂事,那你听了,以后为师不许你再与那贼人相交。”

令狐冲心道:大哥可不是贼人……

岳不群见他不答,又道:“还需与武林正道合力,务必除去那贼子,那贼子是个契丹人,与我们中原人不同,生性残忍好杀,一日不除,便不知还有多少英雄好汉要遭他毒手。”

令狐冲面露难色,心想师父这句话可说得有些不对,大哥与我相交这许多日,华山并周遭地带可并未横死一人啊,可知江湖传言着实荒谬,可笑之极,真不知大哥在那些人眼里是何等怪物,说不准便是三头六臂利爪獠牙模样,许那无知百姓人家用大哥名号夜止婴啼也说不定哩……

“还笑?”猛听见一声轻叱,令狐冲恍如巨石击中天灵,打了一个寒颤,心知自己想得太过入神竟忍不住笑了,着实太不应该,匆忙自抽了一个嘴巴跪倒,口称“徒儿不敬”,这时他猛然想起一桩要紧事来,便道:“师傅,是徒儿想起一桩事来,只觉得那贼人便似跳梁小丑,想找我华山派的麻烦,便是大……乔峰虽是对头,亦觉得其卑鄙猥琐不屑与之联手,但常言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惹师傅生气那是大大的不应该,但师父是江湖中有名的君子……”

岳不群被他这一番胡说,气已消了一半,便道:“满口胡言不得正经,那人是谁?”

令狐冲道:“听八师弟的说法,那人是自称成不忧。”

岳不群重复道:“成不忧。”宁中则面露忧色看向丈夫,其下诸弟子皆面面相觑,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如何一个名字便叫师娘变色。

令狐冲道:“这一番是白罗探知,徒儿怕转述不清,还请师父将八师弟喊来慢慢发问为好,徒儿只怕那贼人心怀不轨,便是大哥与师父约战之事,或可也是他从中作梗也说之不定。”

令狐冲心思活络,他其实单知道成不忧这一个名字,但其他诸事并未细听,但此刻只管将一切不是都推到这人身上,他想到乔峰对此人甚是不屑,便觉得这家伙必定不是甚么好东西,甚么华山派与乔峰之间的仇怨都恨不得是这厮作祟,师父和大哥说清误会握手言和便无憾了。

岳不群似是心中消了气,点了点头也不说甚了,指着一边山峰道:“若不是月底你衡山派刘正风师叔便要洗手,需你去送上贺礼以表敬意,我便直接罚你去思过崖面壁一年。”

令狐冲忙道:“是徒儿不孝,只要师傅高兴,面壁十年也不算甚么。”

岳不群脸色微霁,心中盘算一番,便将令狐冲等几个弟子赶下山去置办贺礼,自与宁中则并岳灵珊一行人上玉女峰去也。

7 衡阳

令狐冲并四个师弟下了华山,不过两日便进入了河南地界,他心中有事,一路上行得匆匆忙忙,从潼关到开封一代沿途风景秀丽,游人多是流连忘返,但他们竟连走马观花也算不上。陆大有与令狐冲最是亲厚,早喊了多次要出潼关去玩儿,但见令狐冲脸色实在不大好,也不敢如平素那样吵闹,只想了许多主意要逗自家大师兄开心,赶路歇息时,更想法子买来好酒解他酒瘾,好一番兄友弟恭。如此三日后进入湖北地界,这一日午后,几人在一家茶棚里用饭歇息,系马时令狐冲对陆大有道:“猴儿,你不必费心思给我搞来酒喝,再过几天,你大师兄非给你喂成酒囊饭袋不可。”陆大有呸了一声道:“喂你做个酒囊饭袋有甚么,好过看你日日唉声叹气。”

令狐冲心中一惊,问道:“有么?我日日唉声叹气?”陆大有盯着他道:“大师兄,只怕除了你自个,没人看不出吧,你把唉声叹气都写在脸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师父要逐你出师门了呢!”令狐冲骂道:“好个嘴滑心狠的陆猴儿,竟敢咒你大师兄!”说着便在陆大有头上拍了一记,陆大有哪肯吃亏,便伸掌回击,两兄弟你来我往地胡闹一番。自这次短暂歇脚后,令狐冲等人虽然照样是加急赶路,但有说有笑,不觉轻松许多。陆大有等人自不知令狐冲此番下山之初便是心乱如麻,故而一路行来师兄弟间气氛颇为窘迫,直到他与陆大有说笑一番后,猛然发觉自己竟害得师弟们紧张了好几天,心中着实有愧,暗骂自己庸人自扰,努力将别样心思收起,做回那个顽皮风趣的华山派大弟子,才不至辜负了一路好风光。

他五人快马加鞭连行了八九日,又乘了一日的船,方才到达衡山脚下。刘正风乃是当今衡山派的二号人物,一手回风落雁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在门中地位仅次于掌门师兄莫大,江湖上想与他攀亲交友的比比皆是,但苦于一直难以攀结,这回闻他洗手,各地豪杰便早早簇拥进衡阳城去,衡阳城中又正当一月一个大集之时,城外乡里的百姓都来赶集,四方人流把个平日清幽的小城挤得满满当当。

令狐冲和陆大有等人问了好几家客栈,皆是客满,好容易找到一家可收容的,却也只肯将大堂上的桌子匀一张出来与他们落脚歇息。令狐冲等人好生不快,又不想过早去刘正风家中叨扰,便只好牵马出城,准备去城外找家农舍凑合。他们几人打马到城外大河边,一路也见了几拨江湖豪客就地休息,便知这衡阳城实是人满为患了。打听了整整半个时辰一无所获,令狐冲便说不如在方才所见的江边草亭里休憩一会,不想折回去时,那里竟有了人——约莫十数个不寻常的女子把那地方里里外外都给占了。说是不寻常,却是因为那十数人中倒有七八个是身着缁衣的尼姑,看年龄从十几岁到年过半百不等,剩余的三个,除去一个做仆妇打扮的女子大概过了四十岁之外,另两个却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

“这些必是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了,与我师兄弟一样都来拜贺刘师叔。”令狐冲心想这些尼姑倒是捡得现成便宜,但他实在是累得紧,便冲着那草亭作了个揖以示问候,与师弟们寻了距离那草亭十丈开外的一块大石歇息,背对着草亭坐了。恒山派众弟子到底都是女儿家,本是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见了几个陌生男子便悄然无声了,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叽叽喳喳,倒像是几窝子雀鸟儿凑到了一起。

令狐冲赶路赶得有些热,坐下便不停擦汗,陆大有却像是发现了甚么稀罕物儿一样竖起耳朵去听,过了一会儿,他笑嘻嘻地对令狐冲道:“原来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们也不是光谈佛祖菩萨的。”

令狐冲瞅了他一眼:“你个华山弟子也不是只谈练气耍剑的嘛。少见多怪!”

陆大有道:“大师兄,你可别怪我多事,我方才倒是听见她们说起什么乔峰的,看那日在玉泉院里,是你朋友吧……你若是正人君子,便不许学我用功偷听。”

令狐冲心中一动,忍不住笑道:“混账东西,哪个要学你了,你大师哥我那是一向光明磊落,想听如何要偷?”话音未落,陆大有便见令狐冲起身去往草亭,在那草亭外一丈处立定,行了个礼道:“在下华山令狐冲,有个不情之请。”

令狐冲与众恒山派弟子搭了数句话后,陆大有等看见亭中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小姑娘站起身,与令狐冲一问一答起来,更有其他女子不时插话补充,说得煞是热闹。

一个师弟对陆大有道:“大师兄哪学来的法门,竟与那些平日里对人冷冰冰的尼姑如此热络?”

陆大有道:“大师兄的法门多着呢。”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令狐冲回到原地,对师弟们说这些正是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们,由掌门弟子仪清带领,那个与他答话的俗家弟子叫做郑萼,另有师叔定逸带着一个小师妹叫做仪琳的明日就到。

陆大有道:“大师哥,她们说什么呢?”

令狐冲道:“出家人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佛祖菩萨阿弥陀佛之类。”陆大有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师兄弟几个休息了半晌,离开江边后寻到户有房闲置的农家,与了他们几十文,住了进去。

入夜后令狐冲躺在这家的草铺上,心中却不能平静,他想起白日里那唤作郑萼的少女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华山派的师兄,恒山上虽尽是女流之辈,却也不甘人后,自打前年起,我们这些师姐妹们,每隔七日七人一组去边塞上打探些消息,那些辽国鞑子要进攻中原,我们恒山派就能第一个点起烽火来。从恒山下来往西北走,只需一个多时辰就是雁门关啦,前些日子轮到我跟着师姐们去的时候,山上早都绿了,但在雁门关的石头山上望过去,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我跟师姐们在那里查探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就要回转。这时那雄关之上,就转出来一个人。那人长得好高,大概比师兄你还高上一些,穿一件灰布长衫,好一张风霜满面的国字脸。我问他叫什么,他也不理我,我有点生了气,又觉得他实在有些可疑,若是辽国的探子就不好了,便拔出剑再问他做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这时候看着我笑了一笑道‘小姑娘,你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听了更生气,也不知当时是中了什么邪,挺剑就刺过去。啊呀,谁知那人好生厉害,他那只手在我剑上轻轻一抹……我便手腕酸软几乎要拿不住剑了。”

“我给他弄得好难受,却不愿弃剑,但又明白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抬着手,我握着剑,也不晓得会不会就此撑到死过去,谁知不过一小会儿,那男子就撤了力,对我说道:‘小姑娘,回家去吧。’我道:‘你只叫我回家,你为何不回家?’那男子道:‘我没家,若说有,便是这里了。’他那么不疾不徐地说了两句,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看向远方了。我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那里苍苍茫茫一片看不见头,也不知是我们的地界还是辽国的地界了,我突然没来由觉得好难过,只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待我还想问他几句话时,便听见师姐喊我,刚一转头,那男子竟消失了,我心里想:该不是跳下去了吧,看着倒是一副英雄气概,竟是来寻死的么?想来想去觉得不像,自己又实在没胆子再看,就跟着师姐们回山了。”

“第二日我与掌门师叔提起此人,师叔略想了想,就说那男子大概就是乔峰,掌门师叔见多识广从未出错,她说是的,那肯定是的。我想那不是江湖上人人传扬的大恶人吗,竟有些意外。我再去问师叔,师叔也不答我,只是念经……华山派的师兄,大概就是这样,你认识那大恶人吗?”

令狐冲忘了自己白日里是怎样回答那小姑娘的,唯觉心中酸楚自那时起便未曾消失,大哥独立于双亲葬身的雁门峭壁,却不知有多孤单难过,天地之大,更无他一锥之地,其中苍凉自己怕是绝难体会。令狐冲想到此处,脑海中突然记起小时师父在耳边念过的一句话,却是甚么“衡阳雁去无留意”,顿觉大合此时光景,便欲早早结束在衡阳之事,恨不能立刻飞回华山,想尽办法去求师傅,只盼华山派与大哥两不相伤。

他却不知,自己这一趟衡阳之行,远没那么简单结束,从他为救恒山的一位师妹险些丧命,到衡山派刘正风师叔洗手之难,再无意中得赠笑傲江湖之曲,若是一一叙过,足称得上是九死一生,其中惊险诡奇之处,远过于他二十多年来所历之难。

等到令狐冲终于恢复了七八分元气回到华山之时,已经又过去二十多日了,距离七月初九华山绝顶约战,只剩下一个多月。

8 风雨

令狐冲等回山之时,正赶上一场小雨,将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众人在细雨中远眺西岳华山,却见它在平日的峥嵘雄壮之外,更添了几分妩媚。华山山脚尚见浅绿,越是高远那青绿色便越重,将视线移到半山腰之上,却见烟雾将几座山峰半笼,衬得那草木颜色极深有如墨染。令狐冲此番下山,在生死刀尖中滚过,归来时再看此山,感觉自是不同。他看着这巍巍群山,无论是深的浅的山色,高的矮的山峰,急的缓的水流,只觉越看越好,越看越是亲近,连这斜风细雨都像是师娘在耳边的温言暖语一般,但将这山看了一会儿,他又有点怕了上玉女峰,令狐冲读书不多,自不知这种心情是该形容做“近乡情怯”,只看着玉女峰怔怔出神,将心里那点反复泛起的忐忑缓缓压下。

坐骑自难上山,令狐冲与师弟们商量了便将马匹寄存在山下熟悉的农户家里,说好了这些牲畜平日里便归这些农户所用,就当抵上草料钱,如若觉得不够,等华山派中人再来取用的时候用银钱补上就是。这几家农户对华山派弟子倒也相信,满口答应,都觉占了大便宜。陆大有怕令狐冲重伤后不宜淋雨,便跟那农家讨了把雨伞,令狐冲将伞半开,不想却瞥见这家女主人脸上别扭,心道:“占我们便宜时这妇人喜笑颜开,我们拿她一把伞却又这样不痛快——我若撑了这把伞,岂非要将一身不痛快带上山?真是不爽快。”于是他将这把伞又放了回去,果然见那妇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陆大有气哼哼看一眼她,跟着令狐冲走进雨幕中去了。

幸而到玉泉院之时,英白罗便同几个师弟在那里等着了,英白罗道:“师傅说你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叫我们轮流在山下等着,‘好看一看你们的大师兄有多威风’。”令狐冲瞪他一眼:“连你都要爬到大师兄头上说风凉话了。”英白罗笑嘻嘻道:“大师兄,你那智斗淫贼救了恒山派小师妹的威风,早就给人传回华山了。”令狐冲愁眉苦脸道:“这算什么威风,只怕在师父面前,还不如中风。”陆大有道:“没错,这回别说三十板了,五十板子都难交待,大师哥,你这回屁股自个开花去吧,别连累我了。”令狐冲作势要打:“我不连累你,好啊,那就你叫提前屁股开花吧。”英白罗忙拽住他胳膊道:“大师兄,别揍六师兄啦,我看师父这回多半没功夫打你板子。其实我们也是刚从山下回来,下月师娘做寿,师父说要风光大办,留在山上的师兄弟分作几拨去给各派的长辈们送了请帖,师父都亲自下了山去,从嵩山一路到了衡山又过了洛阳方才回山,怎么大师兄你们没遇见师父?”

令狐冲心中奇怪,想道:“师父亲自下山?难道是要请嵩山和衡山的掌门?虽说同属五岳剑派,但给师娘做寿这样的事,请他们来做甚?我看那嵩山派十三太保真是没一个好东西,那左冷禅自也不是东西了,怎配来给师娘祝寿——莫大先生倒是不错的,如他老人家能来,确是美事。只是好端端的师父为何突然要给师娘风光做寿,莫不是,莫不是…… 打住打住,我当真不孝得紧,师娘过寿这样的好事,也能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不管如何,今年却不能像往年那样,只得我们几个人,拽着师娘的胳膊哄她开心了。”

却听陆大有道:“没有啊,我们那日在衡阳城外与大师哥分开,直到两日后才晓得大师哥受了伤,我们又急又怕到处找人,好容易找到了自然是寻了个地方让大师哥养几天伤。谁知刘师叔那里就出了事,我们就赶紧回山了,从头到尾没见着师父。你该不是骗我们吧?”

英白罗道:“我决计不敢骗大师兄,师傅真得去了衡山,昨天才刚回山,还给我们收了个新师弟,叫做林平之。”

令狐冲惊道:“林平之?可是福威镖局林震南的儿子?”

英白罗点头,令狐冲暗暗吃惊:“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我当日受他父母所托带话给他,今日就得知他竟入了我华山派……莫非我当时有惊无险,也有师父暗中相护的缘故?啊呀,不好,那我种种顽劣情态,岂非全逃不过师父他老人家的法眼?惨了惨了。”

于是华山众人撑伞上山,陆大有在路上便给英白罗他们说起故事来,说道那福威镖局只因一册也许是子虚乌有的辟邪剑谱惨遭大祸,英白罗连声惊呼,令狐冲听着心里也觉苍凉。

路上遇见几个往华山别业上挑送东西的挑夫,令狐冲与其中一个独臂的拿了两坛子酒,他身上正有些零花,便多给了几个钱,那挑夫不肯要,令狐冲便说日后还要酒,这是预先定付的钱,若过些日子自己嘴馋时却没酒送来,定要寻这挑夫的不是,对方才藏起银钱,又往天梯上艰难去了。英白罗道:“听说这次客人很多,怕到时候要跟那几处别业的主人借地方了。”令狐冲道:“这些有钱人当真无聊,我华山胜景,有险有秀全在天然,他们花了这许多力气,要把山上也变作县城么?那有甚么意思?我真是不懂。”陆大有嬉皮笑脸道:“因为大师兄你是个穷光蛋。”英白罗对着陆大有做了个鬼脸道:“又找打了。”陆大有道:“白罗你也不懂,大师兄这就叫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这许多废话,其实心里只怕一件,那就是要见师父了。”

令狐冲被说中心事,朝他们翻了个白眼,眼见很快要到正气堂,便将雨伞收起,满心都是悲壮地走了进去。英白罗陆大有互看一眼,摇摇头与师兄弟们进了大堂。岳不群见令狐冲回来,虽然脸色不悦,但也先并未发怒,只叫大弟子简略将衡山之事一件件道来,听到惊险处,他也不由有几分动容。一旁宁中则听毕便问:“冲儿,听说你这回伤得很重,好了么?”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多谢师父师娘关心。”又笑嘻嘻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令狐冲忙收起笑脸摆出正经模样:“弟子还需多听师父教诲。”岳不群道:“看来你自己也知道是该受点教训了。”宁中则道:“冲儿重伤初愈,可不能再挨打了。”岳不群看了妻子一眼,不满道:“你就知道惯着他,板子暂且记下……冲儿就去思过崖上面壁一年吧,中途不许下山。”

令狐冲顿时苦了脸,但也老老实实跪领了,岳不群于此事追得甚急,令狐冲连新收的小师弟都没见上一面耍耍师兄的威风,便收拾了东西上了思过崖。他在背着包裹孤身上绝壁的路上,却猛然想起许多事,最紧要的便是两件:一是大哥与华山派约战之事,自己若真呆在思过崖一年,那之前种种计较,岂非全落了空?二来便是师娘下月生日,自己若不能去给她祝寿,那真是不孝得很。但令狐冲想起如此种种,皆是因为自己行事太过没规矩,师父言出必行,这思过崖却是要住定了。

“思过崖是用来思过的,我若因这许多事心境不稳,决计不能好好思过,岂非浪费了师父教养我的一片苦心?”想到这节,令狐冲便有了主意,过自然要诚心而思,这事也要想法子做,大不了等大哥事了、师娘过了生日,再向师父自请加罪便是。如此一想,令狐冲便觉得那思过崖过似也没有那么难熬了,背着包裹扛着长剑,步履轻松地上了长空栈道。

好容易挨过了半个月,令狐冲每日里对着石壁发呆,只觉洞中岁月长,思过悟道自是算不上,主意更是想不出半个来——他平日里虽极灵活,用师父所说便是顽皮精怪,鬼点子层出不穷,师弟师妹们有了难处也习惯找他帮忙,但这回他苦思冥想了十几日,却还是无计可施。便知事关敬爱之人,纵然随性机灵如令狐冲,也与世间万千苦恼人物一般无二,殚精竭虑也只得以头抢地罢了,就连他某日发现这崖上似另有人住,也没心思去管。

“若一个不是师父,一个不是大哥,那就好办多了,”令狐冲这一日盘膝坐在崖壁之上,看见崖下白云飘荡,沟壑深不见底,想着就此跳下去就简单得多了,“我跳下去多半摔得粉身碎骨,那可真是一了百了……呸,你一了百了,又解决得了甚么?大哥照样要与师父寻仇,师父照样要对付大哥…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向自命聪明,却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正想得入神,却听见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这人健步如飞,武功着实不低,绝不是哪一位上山送饭的师弟。却听来人高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令狐冲听得熟悉,衡阳之事在脑中分外清晰起来,他一手握紧长剑,另一手叉在腰上,冲着山道喊:“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田伯光却不管他,将身挑的担子放下,捧出两坛子美酒笑道:“令狐兄,老田我这回可不是来打架的,这可是小弟我自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的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令狐冲闻到酒味,便自醺醺,心里却想:“若是大哥看见这酒,必定高兴——哎,大哥可不是我这样的无行浪子,怎会同田……田伯光这贼人喝酒。”

当下两人对饮三碗大笑一番,田伯光正欲说起来意,却见令狐冲飞起右腿,砰砰两声,将那两坛难得的美酒踢下山崖。田伯光脸上登时变色,令狐冲与他相谈几句,又道“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便转到崖后,田伯光吃他戏弄大是恼怒,运起轻功跟了上去。田伯光若知此后之发展,说不定就不会去追了,他浪荡江湖十数载,要酒要色就只管去取,端得是逍遥自在,不料不过两三日光景,他竟被这昔日的手下败将杀得一败涂地,心如死灰地下崖去了。

而于令狐冲来说,这却是好大的一番机缘,数日之间,他就习得一套从未听闻过的高深剑法,再得一位忘年之交风清扬,一时心怀大畅。以至于陆大有气喘吁吁地奔到崖上之时,令狐冲都觉得一剑在手万事无忧了。陆大有告知他师父广发请帖之后,各派都有人上山拜贺,但今日与嵩山派同来的一拨人,竟是颇不怀好意,将师父师娘迫得好紧。令狐冲闻言气结,提了剑便要与陆大有下崖去,陆大有道:“师父责罚起来却要怎办?”令狐冲道:“责罚事小,山门事大。再说师父单说不许我‘中途’下山,我这才上了思过崖十几天,哪里到‘中途’了,少说废话,咱们快到师父师娘那里去吧。”说毕便狂奔下山,也不怕掉进沟壑里去。他这一去,却又生出许多事来,一时的得意畅快转头消散,可知一入江湖,自此祸福难料,多行一步,便种因果。

而另一边乔峰自下华山后,出没于河西路,踏雁门、入少林、出太行、访诸派,从丐帮的一位长老处辗转闻得当年事,与自己之前所查相去不远,心中更是了然。待到六月底,他便忍着酷热,单枪匹马前往华山赴约。

9 绝顶

令狐冲一觉醒来,见阳光爬满西窗,心知已是晌午,试着微一运气,便觉得有无数小针从各处经脉汇集而来,最后攒成八枚大针在胸中自丹田之间戳刺不已,他匆忙停止运气胸中痛楚大减,心知给那六个怪人并不戒和尚害得不浅。“令狐冲以后便成废人了,却要如何追回紫霞秘籍……还有大有,我真是对不住他。”自那日下了思过崖不过短短二十日,令狐冲经历了许多事,虽不比衡阳所历更加诡奇惊险,但当日事他犹可做笑谈说出,而在华山所历,几让他生不如死。

“高师弟,梁师弟,二师弟……”令狐冲斜靠在床上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自他重伤后,岳不群便叫人将他移入玉泉院养伤,使高根明、梁发与劳德诺换着照料,令狐冲心知肚明此间种种实为监视,好一番心如死灰,但想起紫霞秘籍失窃与陆大有之仇,便咬牙不肯就死。他再喊两声英白罗,依旧是无人应答,只听见一群鸟叽叽喳喳,便慢腾腾起身,摸了长剑推开房门。

“怎连香客也不见一个?”令狐冲心中狐疑,猛然想起一事来,这时那洒扫的老太刚刚走到他身前,令狐冲问道,“阿娘,今天初几?”

那老妇耳朵聋得很,令狐冲抬高嗓子再问一遍,那老妇方道:“七月初九啦,收豆子。”

令狐冲心中大急,与她道一声谢,立时冲出玉泉院,他心知此时已是七月初九,大哥与师父绝顶之约说不定已经开始,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到他们身边去,纵然无计可施不能化解,也须耍些小聪明见机行事,拼上这条烂命,也要保他二人周全。

令狐冲走不到二三里,便有些气喘吁吁,驻足望望才到五里关,既是绝顶之约,也不知是在东峰还是西峰,他现在这般状况,只怕走断了腿也上之不去。正怔忪间,忽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约莫十几个劲装汉子手持兵刃行走如风。令狐冲看不出他们是哪门哪派,便走两步挡在路中,大声道:“你们是哪门哪派的朋友,来我华山上可有拜帖?”其中一人道:“你是乔峰么?”令狐冲心中一凛,道:“不是,你们找他何事?”那人道:“既不是乔峰,便速速让开,伤了小子性命可别怨我们。”另几人在他身边绕行而过,先前答话的那一人嘿嘿一笑,也迅速离开,令狐冲看着他们离开时泛起的烟尘一阵发呆。

他看见那些人远远前往山上,便也撑着长剑准备上山去,他不知是要到哪座峰上,只能且行且看,才行不到一里,又见一黑一白两个老者行了过来,见了令狐冲就问:“少年人,你见着一个国字脸汉子了么,穿一件灰布长袍,不拿兵刃。”令狐冲道:“你们也是来寻乔峰的么?你们可不是五岳剑派的。”白老者道:“嘿嘿,那乔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他就当个武林盟主。”黑老者在他身上扯了一把,两人便狂奔向山上去,转过一块巨石消失不见。

令狐冲心道:“看来这些人都是冲着大哥去的,如是五岳剑派门下倒也好说……必是……必是师父约请了帮手,我与大哥亲近,也相信他没杀那许多人,但师父与大哥视若寇仇,倒也……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方才这两拨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道人士,他们也来凑热闹,可就大不简单了。”又想道:“也不对,我看师父也是自有苦衷,这许多人哪里像是受邀而来,我华山派最近发生了这许多事,难保不给人趁机发难,还是要先寻到大哥与师父。”

这时那路上又来一拨人,为首者长发披散一脸凶相,手上提了把五六尺的长刀,刀上冷光森然,显也不是正道人士,令狐冲站在路中间挡着他们去路道:“诸位英雄,我不是乔峰。”众人停在路上,那提刀者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不是乔峰,黄口小儿都能看出来,你是个病夫。”令狐冲道:“我虽是病夫,但也想与诸位英雄一起杀那贼人,还请诸位带我一起上路吧。”那提刀者道:“既是个病夫,带你上去怕拖累了我们,我们可要上朝阳峰去。”

令狐冲心道:“原来在朝阳台。”令狐冲嚷道:“我才不会拖累你们,我手中长剑昨日才杀了七只鸭子八只鹅,那些畜生向我讨饶,我一剑一个结果了它们。”众人哄笑起来,一个道:“那你便杀鸡杀鸭去!”另一个道:“这人怕是个疯子,咱们别理他。”于是这一拨人又绕行过令狐冲奔向远方,令狐冲往朝阳峰方向看了几眼,便坐在路边大石上稍作歇息,心道:“得想个法子上朝阳峰去。”不过一会儿,来路上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令狐冲心道:“却不知又是哪里的妖魔鬼怪。”才看了几眼,便“哎哟”一声站了起来,那来得果然是妖魔鬼怪,不多不少正好六个,正是先前将他胡乱治成重伤的桃谷六仙,令狐冲心有余悸拔足欲逃,转念一想,反迎了上去。

桃谷六仙很快来到令狐冲身侧,六人围着他转了两圈,桃根仙道:“你是乔峰么?”桃干仙道:“你是乔山么?”另四仙道:“乔山是谁?”桃干仙道:“自然是乔峰的兄弟,我们把乔山给捉了去,不怕乔峰不从。”令狐冲有心讨好他们,便道:“好主意!”桃根仙道:“令狐冲你闭嘴,抢了我的话去做甚么?”令狐冲道:“你可以说好点子。”桃根仙点头道:“二弟好点子!”桃枝仙道:“好方法!”桃叶仙道:“好圆法!”桃花仙道:“好……好……掌法!”他们中的老六桃实仙更想不出甚么词儿来,便只是点点头。令狐冲又道:“其实诸位仙人不知,我便是乔山了,你们快速速将我带上朝阳峰去吧,不怕我大哥乔峰不从。”桃根仙道:“你明明是令狐冲!”桃干仙接着道:“怎么会是乔山?”桃枝仙道:“可知是一派胡言。”桃叶仙道:“胡言一派!”桃花仙道:“胡说八道!”桃实仙终于寻到话说,急急道:“令狐冲胡说九道!”

令狐冲给他们作揖道:“桃谷大仙。”桃根仙道:“哎!”令狐冲又叫一声“桃根仙!”桃根仙又道一声:“哎!令狐冲你叫我作甚?”令狐冲道:“想必我如此称呼二仙三仙四仙五仙六仙,你们也是照答不误了吧。”其余五仙道:“是啊!”桃根仙眼珠子一转,喜道:“我明白了。令狐冲!”令狐冲道:“在下在此。”桃干仙道:“乔山!”令狐冲道:“喊我作甚?”六仙齐齐拍手笑道:“哈哈,原来乔山就是令狐冲。”令狐冲对他几人道:“既知我便是乔山,那乔峰的兄弟,你们还是速速带我上朝阳峰去吧。我听说只要能将乔山带到乔峰身边,他便给你们……一千两黄金。”六仙“啊”地一声齐齐惊倒,桃根仙道:“这可比恒山派有钱多了,咱们兄弟速速上去与他要钱吧!”一旁桃干仙便将令狐冲负到背上,一行七人从五里关一路奔到聚仙台,聚仙台再往上行,便过卧牛石与金锁关,这时路便十分不好走,桃谷六仙轮着将令狐冲负到背上,像是猿猴一样翻腾跳跃,转瞬便快到朝阳台,但此时已经无路,好大一展峭壁拦路,只有十几个深深浅浅的脚窝凿在壁上,但闻得峰顶人声鼎沸,令狐冲心中大急,对六仙道:“乔峰和一千两黄金就在峰顶,咱们快去吧。”

桃根仙摇头道:“我们兄弟上去自然容易,但要带了你就不行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见我大哥说得果然不错。他与我打了个赌,说那桃谷六仙虽然是神仙中人,武功绝顶,但也不能把我带上峰顶与他相见,否则就给我两千两黄金。”桃干仙道:“你怎样说?”令狐冲道:“我说大哥所言差矣,六仙既是神仙,那朝阳台自古被称作是仙人顶,自然能将我带了上去,若不能带我上去,还算什么神仙?连最差的小鬼也不如了!”桃枝仙赞同道:“连狗熊也不如。”桃叶仙道:“连野猪都不如。”桃花仙道:“连小狗也不如。”桃实仙道:“连……连小鸡也不如。”令狐冲故做惊奇道:“想不到略施手段便将我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桃谷六仙竟如此不堪?”六仙齐声道:“你胡说!”

老大桃根仙道:“令狐冲你看着,我们将你带上去!”说毕桃根仙便与桃干仙将那处峭壁查看一番,又与兄弟几人耳语几句。令狐冲就见六仙中的一人自峭壁底部拔地而起,攀爬了两三丈,把脚踩进一处石窝停好,另一人自他身上更攀上两三丈,又踩一处石窝停好,如此五人上去,便攀过了十余丈。留在崖下的桃根仙将令狐冲拦腰抱起,发力一掷,到得两三丈处,他一个兄弟伸臂将令狐冲稳稳接住,又再抛了上去,令狐冲心道:“这几个妖怪却也机灵,功力又实在深厚,竟想出这种办法来,只是我可要给他们掷晕了。”如此掷了五下,令狐冲便像只皮球一样给掷到了早已爬到最高处的桃根仙处,桃根仙拽着令狐冲腰带,嘿嘿笑道:“令狐冲,你说我们是不是神仙?”令狐冲正欲哄他几句,却听见崖上风声阵阵,人声鼎沸中兵刃脆响一声连着一声,显是已经动上了手。却听一个声音道:“契丹狗贼,纳命来!”另一个声音急道:“师兄,攻他下盘,我来助你。”这两个声音在诸多人声中分外清晰,直传入耳,可见内功实在深厚,令狐冲也不知这朝阳台上到底布下多少兵刃陷阱要对付乔峰,当下心中发急,催促道:“快掷我上去。”桃根仙“嘿哟”一声,便将他掷上峰顶,令狐冲着地时打了个滚爬起,只觉毫发无伤,也不由佩服桃谷六仙力道拿捏得准。

这朝阳峰顶上朝阳台方圆数十丈,只在峰顶北边,生了很多高大的松树,正是个极好的集会之所,此刻众多门派高手簇拥在这里,怕也不下二百余人,令狐冲被一掷上崖,也只落到外围,竟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令狐冲在空隙里查看一圈,发现自家门派的人只有师傅与二师弟劳德诺在此,师傅一侧站了个老和尚,背后跟着两个稍年轻的,在他们身边,又是恒山派的定逸师太、泰山派天门道长和衡山掌门莫大先生,令狐冲奇道:“怎么竟连莫大先生也来凑热闹了,难道左冷禅这回竟发了盟主令么?”想到此处竟觉啼笑皆非,本只是华山派自家与大哥的事,看如今光景,倒似变成什么除魔斩妖的英雄大会也是。“哼,这么多人打一个,什么英雄大会,怕是狗熊……”他想到自己不小心竟将师父也骂了进去,匆忙打住。

这平日难见的许多高手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比斗,令狐冲寻了个好地方也跟着他们看,却见场中一人着一件灰布长衫,正与二人相斗,可不是自家大哥乔峰么?却见他出掌并不十分快,角度也不是十分刁,但偏生使得威风凛凛,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令狐冲在心里用九剑中破掌式应对一番,也觉得难以攻破大哥的掌势,但若招招拼死,似还有一争之力,但他和乔峰怎会拼死相争,可见想也是白想。这时场中乔峰右手变掌为爪,自一个对手双剑破绽中袭了进去,扣住他肩上大穴,另一个对手一见不好,便举剑攻向乔峰后背,乔峰反循着风声飞起一脚,正中背后这人手腕,那人“啊”的一声兵刃坠地,右手软软垂下,竟已断了,乔峰道一声“去”,将被自己抓住的这人高高掷起,正打中背后那人,两人一起狼狈倒地。这几招干脆利落,乔峰寻出破绽后打穴飞脚都是极准,力道亦拿捏得纤毫不差,群豪吃得他这一发下马威,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场中一时竟安静许多。令狐冲看见那被大哥痛快打倒的两人正是嵩山派十三太保中的两位,想起他们平日恶形恶状,心里大是畅快,便高声道一声:“好!”身后几人也跟着喊:“好!”令狐冲回头一看,却是桃谷六仙,心中顿时觉得与他们亲近不少。

这两声喝彩却把群豪与乔峰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众人只见突然多出了一个少年人与六个奇形怪状的老者,那少年人大声喝彩后便分开众人来到场中,先对着岳不群作了个揖,岳不群并未搭理,他虽是难过却也不多管,又对着乔峰道:“大哥,好久不见,想死我了。”

乔峰笑着对他点头道:“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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