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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中心元旦产粮活动/曹参韩信】雁回 (风霜雨雪自无双——霁)

可以当做是战友情,也可以当做是CP向,请随意吧。


曹参/韩信  雁回

 

汉七年,深秋。刚过九月,通往长安的驿道便十分冷了。

齐相曹参的车队与几个齐地富商的货队分别,转而驶入了专为诸侯显贵朝贺而修建的驰道。大概是因为距离京中已经很近的缘故,道路四周的树木都修剪得十分齐整,槐树和柳树被寒风吹得瑟缩起枝叶,依旧无法挽留黄叶的飘零。

曹参自然不怕冷,他将缁车一侧的窗户推开,看看沿路风景,时有耐冷的鸟雀来到车前骚扰一番。他不由有些心烦,便自身上摸索出一把粗麦洒了出去,雀儿立时抛下车队冲向食物,车轮便碾着扑簌簌一阵乱响声将这群雀儿抛到身后了。

车夫笑道:“相国有所不知,这皇家驿道上的鸟雀最不怕人,那些猛虎豹狼自会被驿吏清理,但这些无害的小东西,却会被当作行道中的意趣留下…若有进京朝贺如相国之人,还会喂饱它们,久而久之,这些畜生就愈发大胆了。瞧瞧,浑不怕人!”

曹参含笑颔首,但他其实并无听这等闲话的心思。方才那一把粗麦散去引得鸟雀争鸣的场景实在是熟悉,驿道中的雀儿被行人投喂得肥美,它们翅膀扇来扇去的可笑模样令曹参见之头痛,却又将一些往事勾起。

……

他也有一只肥美的鸟儿,只是放在齐地并未带来。想到此节,他不由慨叹,人生际遇果不可测。他记起那一日,韩信将他唤去帐里,偷偷摸摸掀出来只黑布笼罩的笼子给他看,里边藏着的竟是一只长得有些痴肥的黄色鸟儿。

曹参心道这年轻人果然玩性未脱,面上却笑道:“大将军不必如此,咱们取了赵国,马上又能拿下燕地,您已经战功赫赫,在汉王麾下没人比得上,就算是偶尔玩物…”说到此处,曹参又非常配合地闭嘴。

韩信闻言莞尔,拍了拍那鸟笼子,道:“就是玩物丧志也没关系吗?”

曹参面色不变,又道:“不会的,大将军玩物也不会丧志。”

但他迅速将那莞尔一笑收起,严肃着一张脸对曹参道:“可惜,便是曹将军也不知我心意——韩某并非要玩物丧志,不过是想要试试罢了。”

曹参一听,便知韩信又有主意,赶忙请教,随后韩信便耐心道:“我听闻齐地有一种黄鹄,飞起来如同疾风和闪电,如若训练得当,就能成为传递讯息的好帮手。我在旧简上看过记载,据说昔年太公姜望征讨殷商的时候,他身边就有一只黄鹄,以五百岁为春秋,爪子利过最好的兵刃,翅膀像垂天之云,振翅一飞可达千里。我没想得到这样的神鸟,但若是能驯养一只黄鹄出来,想必要比营中经常迷路的雀儿鸽子要强上许多。齐地广大,正可派上用场。”

于是韩信打听到赵国也有这种黄鹄鸟的近亲,便十分看重,专门叫人买了数只据说通灵的鸟儿来,也想在营里试一试,好歹多一条传递的渠道。就是眼前这只黄鸟了,曹参努力睁大眼睛却看,确然从它身上看出来些鸿鹄鸟的神气来,但也仅限于此了。

但见韩信如此上心,曹参便十分配合,反正他自夏阳暗渡以来,凡是听了韩信的吩咐去做的事,便没有失败的,这也是韩信的军令能一以贯之的基础。曹参既有这心思,便专程寻来民间驯鸟的手艺人来给予重金,开始和韩信一起驯鸟。两人雄心勃勃一拍即合,左右战事暂歇,便日日在那鸟笼前看那黄鸟鸣喔,用粗麦和豆粒换它青天振翅。

十日之后,韩信将满把的粗麦扔到地上,泄气道:“什么东西,什么黄鹄,都是骗人的。”

曹参看了看更肥了一圈的黄鸟,便笑着说:“那驯鸟的行家都说需要好些年了,咱们哪有那个时间?”

韩信想了想道:“也是,这种事强求不来,攻打陈馀的时候,我也没见他用飞鸟传讯,可知这鸟雀未必可靠。”

于是韩信便兴趣大减,暂且扔了鸟儿,去和李左车琢磨将要递送给燕国的劝降书去了。临去前他将一只缝得粗陋的麻布包扔给曹参:“这鸟儿我就交給曹将军了。”

曹参一向好脾气,就算生气也不会显露于外。换作是韩信刚拜将时,他倒会流露出些许不服与不屑了。但身为一个军人,空降大将军的那点不悦,早为韩信那些层出不穷的战法所消弭。如今他反倒觉得这用兵如神的年轻主帅难得露出了些小儿的活泼来,便将那小麻布包拿过来,打开一看,里边还有半口袋粗麦,他笑一笑,将之揣进怀里。后来他们胁燕定齐,转战南北,直到韩信亲率三十万大军南下,命他留守齐地之时,他都没能将这痴肥的鸟儿驯好。

再见韩信,已是汜水之阳。众诸侯王齐上表推举汉王刘邦为帝,曹参与诸将站在一处,距离韩信颇有一些距离。

曹参虽心中有些准备,但听天子亲口将齐王韩信徙往楚国为王,他便知两人当初那半开玩笑的约定不作数了。

当初曹参跟着韩信从历下叩关入城,势如破竹般攻下星罗棋布的数十城,而后他们在潍水之畔将项羽的爱将龙且诛灭。跑马入临淄的那一日,韩信将曹参带在身边,他们以昂扬之姿驾临这延绵千年的伟岸城池。

齐国的一切都是鲜妍明媚的。他们进据临淄的时候已经快是初冬,但临淄远比关中温暖,夹道的枫树和银杏竟还未落光,干干净净地挑起一树一树的火红。齐国是商旅之国,在故秦一统之时,也未受到什么大的伤害,项羽攻齐,战火也未烧到临淄,这四通八达的大道上,尚留存着姜齐以来王道乐土的韵味。汉军入城时秋毫无犯,韩信与曹参并驾齐驱,马蹄轻快地踏上大道,古琴声在军马入城的间隙声中鸣起,与这得得儿的马蹄声交相辉映。琴声略止,大道侧畔酒旗招展,有齐地的小娘掀起窗户向外看来,露出一张好奇而鲜活的面孔。韩信曹参相视一笑,顿觉这秋光更显明媚。

不过半日后,韩信便将军备整饬完毕,又将临淄城各方官吏唤来,命他们一如既往,自己要按甲休兵,镇抚百姓。不过二日后,已见商贩走街串巷开始售卖鱼盐布匹,书楼里朗朗书声起,不愧是传说中百姓多文采风流的地方。

所有人都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上了丰美妖娆的齐国。当汉王命张良携诏书至,册封韩信为齐王的时候,军中上下都觉得理所当然——打下赵国的时候,便由大将军出面,拜了张耳为王,如今齐地已定,正合该如此了。只有少数几人有着隐隐的担心,但见韩信高兴,便暂且不去忤逆他。

数月后,当蒯彻佯狂而去时,闻知此事的曹参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不会面临艰难的抉择了。他知道项羽的说客来了不止一拨,更知道韩信的麾下心怀其他想法的谋士部将也不止一个,谁会介意更进一步得从龙之功呢?但蒯彻这个谋主远去,韩信的选择为何便不难猜测了。

曹参踏入殿中,见齐王韩信立于一幅巨大的地图前,虽已褪去戎装,仍然英气逼人。这地图是他亲手所制,囊括十八路诸侯之所在,以苍青之色勾勒山河,以黑红两色划分楚汉。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神色如常。

于是曹参听见了这样一番话:“曹参,你觉得孤的齐国如何?”

曹参道:“很好,很美,百姓安居乐道,已经很不容易。”

韩信道:“齐国鲜妍可爱,是我所见之最。自汉中登坛以来,倏忽已是三年,我心中所想如今只有两件,其一便是为汉王诛灭项王,让他成为天下共主,其二便是……”

“敢问曹将军,可愿做我齐相,与我共守这壮丽河山,拱卫天子,再现武王太公之伟业?”

曹参一愣,想了几瞬方才明白韩信的要求为何。他固然知道这由不得自己,但心中自有繁花开放,欢欣不已,他恭敬道:“参但听殿下吩咐。”

两人肃然相望,而后互相行礼。

……

在洛阳盘桓月余,遥送韩信去楚国的时候,曹参的相印已经交还給汉廷了。他看着楚王远去的仪仗,双眼渐渐被最前方天子那繁复的冕服遮掩迷乱,他记起今日自己忘了喂鸟了,那痴肥的黄鸟还不知会如何扑腾。

“还是没能给他驯好一只鸟。”

……

看向直入长安的宽阔大道,曹参回神叹气,距离韩信远赴楚地,已经隔了一年多了。他将这数年光景走马灯般过了一遍,一手揣进怀里摸了摸,麻布包仍在,甚至可以摸到其上那粗陋的针脚,他方才掏了一把麦去喂鸟,如今里边还余一多半,鼓鼓囊囊地贴身藏在心口。

今次随齐王进京觐见,离长安越近,他便越发生出一些胆怯来。他是知道伪游云梦的来龙去脉的,他怕见到此时的韩信,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天才骄傲的男子如何被折断翅膀囚于牢笼之中。他一路已经听闻了很多事,他听说韩信终日郁郁,又听说他什么都与陛下对着干,更有甚者,还有传言他当庭斥责天子背信弃义,被龙颜大怒的陛下扔进诏狱里去,眼见要一命呜呼。

“真是胡闹。”曹参心中揣度天子断然不会在此时下手,但心中到底忐忑,无法确定真假。坊间显然最爱这些流言,还没进内城,他便听了不下四五种版本了,其中最详细者,已经将韩信挨了陛下几顿笞责,有几个相好的大臣为他说情,甚至说了几个时辰都细细说来了。

进城后,曹参按捺住一些急切,先与齐王刘肥在长安诸侯府邸住下,又等了一日拜会完天子,才揪起去瞅瞅韩信的念头。他状似无意地打听过了:韩信,如今的淮阴侯,他从前的统帅,得罪天子是常有的,但并没有长住诏狱,应该也没挨板子和竹条。如今更是一直窝在府里做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曹参向齐王请罪,说需要去探看韩信一番,刘肥倒是十分善解人意,说道作为同僚也该拜会一番。曹参心中顾虑一去,便离开了齐王府邸。

 

曹参早饭后前来拜会,他运气不好,路遇一场冷雨,到达淮阴侯府时,袍角已被打湿,所幸穿了齐地带来的织锦大氅,倒也不冷。这场拜会并不顺利,府中从人十分客气地将他引入其中,但韩信并未立刻出面。枯坐一个时辰后,两个从人才来请曹参入后堂与韩信一会。此时,曹参已经吃喝了两碟子的果干并一壶果酒了。他出门时抬头一看,太阳已经驱散冷雨,伸出光手撕开云层,将温暖与明媚洒遍大地,自然也包括这淮阴侯府。

曹参将未能立时见到韩信本人的阴霾驱除,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人见面时倒是坦然可亲。

齐相曹参此时心情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十分坏,他跟着从人穿过来幽暗的回廊,穿过了满院不再丰茂的花树,连池塘中的芦苇都被深秋的北风吹得伶仃可怜。俄而曹参站上一大丛芦苇簇拥出来的小木桥上,看见了站在对面的韩信——他站在桥头上,肃立在一座装饰华丽的大屋前,一手握在佩剑上,以一种略有些高傲的姿态,静静等待。这种姿态非但没有激怒曹参,反而让他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熟悉,他想起当年从敖仓归来时,等在军营中的大将军韩信,也想起平齐之后站在齐王宫的高台之上,笑言必让他曹参做齐相的齐王韩信。想必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囚徒的囚徒了。

曹参为人端方,但他此刻十分想上前说点玩笑话,告诉他如今自己是齐相了,果然大将军料事如神之类,然则嗫嚅几句,还是未能出口。

桥上微风吹荡,将芦花吹散了不少,纷纷扰扰散了漫天。曹参向前两步,道:“大将军,属下来迟了。”

韩信闻言,亦向前两步,伸手一探,道:“曹将军,叫我好等。”曹参怔了一怔,心道难道不是你叫我好等吗?转念又想,自己确是来得太迟了。两人相对简单行礼,便携手入内,曹参见韩信不语,便十分乖觉地不去提他耽搁许久的事,只静静享受当下便是了。

此时天光正好,太阳奋力冲破了一片厚厚的云团,将柔和温暖的光线洒得到处都是,微风拽着芦苇荡漾,伶仃花树也跟着微微摇晃,秋光虽不如齐地鲜妍,却也明媚温和。韩信看着曹参坐定,微微一笑。

他们在一间外部看起来十分阔大的内室中坐定。曹参环视四周,见此间多是书简,累累堆起,几乎将这座大屋填满,便知韩信果将在齐地未做完的事情重新拾起来了。便道:“大将军,参只待回了齐国,便将您在齐地收集的那些兵书竹简都送过来。”

韩信顿时大悦,笑道:“知我者,曹参也。”

曹参便趁机逗趣道:“那为何,还不与我一杯水酒喝呢?”

韩信不由莞尔,道:“是我怠慢曹将军了,且自领一杯。”

韩信将面前耳杯斟满,对着曹参晃一晃,后者不及阻拦,便看着他将满杯果酒自行饮下了。

曹参便为他添上酒水,笑道:“大将军不必客气,参怎会觉得被怠慢呢?从前您琢磨起军机写起对策来,一想就是一个时辰,我还不是得乖乖坐在一旁等着?何况我当年枯等再久,您那帐子里,可没有这样好吃的点心蜜饯。”

说毕便将一块焦黄的小点扔进嘴中,顿时又是几句工工整整的夸赞,但十分真诚。

韩信见他虽然夸得无甚新意,但吃得实在开心,也是笑道:“这是我府中厨娘以酸枣泥麦粉添上石蜜做成,酸甜可口,咱们行军之时,怎有这等口福?”

略微再用一些酒水后,曹参道:“大将军还是没变,想当初你闲下来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膳房与粮仓之中。我与家中的几个小子说起这件事,他们还说我这个做父亲的骗人,怎么都不肯相信您会关心这等琐事——我便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们这几个小子兵书都学到哪里去了?我当初还和大将军一起逗鸟呢……’”

韩信道:“曹将军,如今天下已定,我不过是歇鞍卸甲之人,关心庖厨乃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儿,满足一些口腹之欲,与什么军机大事毫无关系。”

曹参见他将“天下已定”一字一顿说出,便知韩信兴致已去了大半,心中怅然,他也并非善辩之人,便安静陪着这位从前的主将且斟且饮。席间他们又提一些闲话,说起夏阳到安邑的一路风光,还有取得燕赵之后的突然窘迫,两人又回忆起那只怎么都驯不好的飞鹄来,曹参笑言这只畜生吃下的军粮怕是要抵得上两三个普通军士的定量了。

“这么能吃?”韩信饮酒不少,脸上略带了醉意,双颊微红,眼睛明亮,便显得多了不少生气,他惊诧道,“这吃货可能传信么?怕是已经肥得飞不动了。”

“可不是嘛,”曹参也借着酒意道,“你我当初还指望它来传讯,我上个月将它揪着翅膀拽出去,结果只飞了半里地,就又跟在我屁股后面回来了,气得我啊……差点叫人将它煮了。”

韩信在曹参肩膀上拍了一把,道:“煮了好,煮了好,这小禽兽好生无用,飞不起来就煮了它,是人间至理。”

曹参身上酒意顿时去了七分,生怕韩信又想起别的事来,忙小心翼翼去看,却见韩信抬头想了想,又道:“养了这么多年了,如今煮了似也不好,它跟着我们从赵入齐,也算是有功之禽,若是被陛下见了,说不定还能给它封个‘飞禽侯’,也算是佳话了。”

曹参不知这人所言为何,听起来似乎夹枪带棒直指今上,但又见他面上轻松,甚至露出点促狭气来,便笑对道:“我虽不能给它封侯,不去煮了它却能做到。”

“嗯……”韩信似是十分满意,便又灌了曹参与自己数盏酒水,曹参也是来者不拒,将他递来的酒水点心俱都下肚,这方宽敞的大屋里,满是同僚相会的拳拳之心。

此时已过午时,天光大亮,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到酒席之上,二人酒意再盛几分,不由便有些语无伦次,话间又提起那只肥美的黄鹄。韩信不停叫曹参比划着那只鸟儿如今有多肥美,是否能煮出半鼎的肉来,曹参说不能不能,就算是再肥的鸟儿,焉能煮出那么多肉呢?

“那它吃这么多作甚?”韩信忿忿不平,“我天天为粮草发愁,它吃了那么多居然没那么多肉?”

“已经很肥了。”曹参为鸟儿辩解。

“那就煮了它,”韩信看着桌上的漆盒,里面的枣泥小点已经统统进了曹参的肚子,“多少也算个肥鸟了,我便杀了此僚为曹将军接风洗尘。”

曹参虽没韩信醉得厉害,但也有些糊涂,正要力陈利害救下那笨鸟儿,腰上突然一痛,只见韩信伸手在自己腰侧捏了一把,嘴上道:“不好不好,曹将军也胖了,煮不得,煮不得。那就留着它吧。”

曹参被比作飞禽,却一点儿也未生气,大笑点头:“留着它吧,大将军,我会一直养着它。”

太阳爬到最高处,便渐渐西沉。浑圆如蛋黄的斜阳沉默地挂在侯府中的柿子树上,像是一枚特别巨大的火柿,小柿子们则像是一个个黯淡的红灯笼,在这宏大明亮的果实面前瑟缩起来,十分可怜。此时曹参与韩信的这场酒终于停歇,盖因韩信实在不胜酒力睡了过去,曹参也拽了他一条胳膊睡得香甜。他们身在这天下最华美的牢笼之中,却像是回到了当初征讨北地之时,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香甜。

日暮将至,进来收拾的从人在烧起地龙时惊醒了曹参。他甩了甩头,从席上爬起,将兀自醉倒的韩信摇了摇。韩信醉眼惺忪地看了看他,便拽了拽衣裳,又拖曹参去共浴。

曹参暗笑一声,便顺从地随他而去,只是在快到汤池时,又回身将两人的衣物取了过来。只是曹参被热水一浸便更是糊涂,难免有些颠三倒四,想了半天才想起竟是自己将韩信拖下水的,难为韩信迷糊之时,居然记得出声摒退从人。

两人军旅中相携多年,风霜雨雪有何未经历?曹参自然对此没什么看法,他们当初挥鞭跃马之际,少不了要一起凑合着洗澡,这在军中再自然不过。很多时候他们便在野泉里互相帮着匆匆洗一洗,很有点幕天席地的滋味。

他如今辅佐齐王,固然也要处理部分军机,但接触最多的,倒是安民政事。儒生墨者纷纷踏进他的府邸,将云云诸事说来,个个口若悬河,说得他烦躁不已。倒是来长安之前,听说胶西之地有个名望很高的盖公在,他便准备回去后将此人请来,看看如何。时移世易,堪堪一年,他竟已经习惯了这些生活,但夜深人静之时,也难免怀念当年与韩信拾代如遗、偃齐犹草的豪情。

淮阴侯府中的这场酒,似乎将当年的那份豪情唤回了些许。曹参念及此处,忍不住去看韩信,却见他侧靠在一块青石上,发髻凌乱,逃脱了发簪束缚的几络黑发绞缠在脖子里,手臂垂在水面上,白色的水汽飘荡在池中,带起些许缥缈,醉了的曹参看不清他的脸。

曹参身上酒意去了三四分,便来到他身边,为他细细地揉搓起脊背来,他总是温厚而有力的。略带薄茧的手掌将韩信带回了野地里、黄河边,带到了他们共入临淄的那个明媚的秋日。

如此一会儿,韩信拽住曹参的手掌,便十分自然地为曹参搓起了手臂和脊背,曹参舒服地长叹了一声,只觉浑身清爽,自齐地而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只恨这一刻不能更长久。

韩信从池边取来一块澡石,想要帮两人彻底清理一番,曹参却抓住了他的手臂——只见在有些熹微的灯火之下,他腕上重重叠叠着一些已经很暗淡的痕迹。曹参做过狱吏,自然知晓这些已经愈合的伤口从何而来。此时他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如何被翦除双翼困锁于笼中,一路从楚地颠簸到洛阳,再从洛阳流离到长安。再华美的牢笼也是牢笼,如同再颠沛流离的自由也是自由。

他身在温热的汤池,却好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从里到外都一阵冰凉,酒意去得一干二净。

终究是不同了,往日不可追也。

他们的军中情谊他们的欢笑与热闹都已远去,临淄还是那个热烈明媚的临淄,当年与他约许的齐王却再也回不去了。而他注定成为齐相,注定看着这个人在牢笼中挣扎愤懑。

韩信在被曹参抓住手后便停止了动作,将那块精致的澡石扔进水里,充满孔洞的石头吐着气泡慢慢沉下。曹参心知也许是自己眼中太过清晰的哀痛和怜悯刺痛了他,但仍固执地抬起韩信那只手,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受伤的腕上。

烛泪滴落,曹参先从汤池中爬了出来,迅速穿好衣衫,回头见韩信懒洋洋地靠在池水中,眼睛却十分清明地盯着自己,又有点心软,便伸手将他拉了上来。韩信则十分干脆利落地擦干身体,又披上了薄衣,正想唤人拿些厚重衣物,身上却是一重,曹参已将自己穿来的大氅将他浑身裹住了。

“天气冷。”他听见这个恢复了稳重的男人这样说。

 

两人也不知说什么话,韩信回到他那宽敞的大屋内便开始整理竹简,或用笔描,或用刀刻。刀笔刻画竹简的声音挠得曹参不知所措。

“其实也没什么,”曹参沉默半晌,只是想安抚他,“如若大将军乐意,或许去齐国也不错。”

韩信笑了:“齐国不是早有新王了吗?”

曹参从不知道自己竟如此笨拙,他想自己是否再次刺痛了这个男人。于是转瞬之间他便将自己那句突兀的胡话忘却了,他已有了新的齐王,拜相的时候也曾对着黄天后土发誓要效忠于齐君。他更知道韩信是走不掉的,不同于那被养废了的黄鹄,眼前这人,手握九鼎的天子断不肯放走他,除了长安,韩信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他端坐半晌,将纷乱思绪纷纷赶走,很快想通了一切,便上前坐到韩信身侧,就像以前在临淄宫中一样,同这人一起整理那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或新或旧的简牍。

一夜时光匆匆,一场酒一场眠,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相处得很是愉快。两人甚至不像是曾经的主帅与部将,也不像如今的齐相与长安的囚徒,他们十分惬意地度过了余下的时光,如同世上任何一双久别重逢的旧友,谁也舍不得先告退入眠。

直到天将熹微时曹参告辞,韩信没有挽留,他对曹参道:“那只胖鸟,你少喂它几顿吧。”

曹参但笑不语,韩信挥一挥手,便请他自去。

 

汉十一年,转眼便快二月了,曹参在柳树刚刚催发新绿之时,得到了韩信的死讯,此时他同回归长安的天子一样,已经回到了临淄。

他想,养了这么久的鸟,还是没有派上用场,这样的消息都要等着朝廷的邸报传来方能知晓。他想把两人同养的那只鸟儿扔掉,长了七八年,这肥美的飞禽越发不像黄鹄,毫无传说中翼若垂云倏忽千里的威风。

他把鸟儿带到临淄城外,捡了个山坡让它往下飞。痴肥的黄鸟才飞了不到半里地便又折回,啄着他的手指不肯再飞了。

曹参无奈叹气:“也罢,也罢。”

他出城时带了一只鸟儿,回城时还是带着一只鸟。

这座古城依旧没被战火肆虐过,二月春雨一场过,绿意便铺满了整座城池。红枫和银杏催发新枝,大道上薄雪散去,酒旗与读书声在长街上招展,一切都是如此明媚而妖娆。只是楼上弹琴的小娘再将窗户抬起多少次,也再难看见并辔而行的入城人。

夜深,那聒噪的鸟儿也陷入安眠之中。

曹参端坐于案前,将清淡的酒水徐徐斟满耳杯,而后向着长安方向,遥敬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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