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三杰】谢翻飞1-3

文武两相依。歃血为盟有天知。为春王正脉未绝如丝。愿三杰心志和同。一统山河完聚。——明·沈采《千金记》


1

 

汉相萧何骑上缺了一只耳朵的黄马,从位于城中最北边的府邸里出了门。他一路骑着马走过才平整好的大道,在南郑四月清新的空气里晒着太阳,难得有了点偷懒的心思,于是他顺手收了收缰绳,座下那匹温顺的马儿也善解人意地放慢了脚步,一人一马晃晃悠悠地前行。

这城里的道路两侧栽满了槐树和柳树,浸了雨的槐花碎碎地铺了一路,残香未尽。萧何看见自己的大黄马用舌头慢悠悠地舔了一点路上的槐花,方嚼两下又一个响鼻喷出大半,不禁带了点笑意。这牲灵通了人性,想必是觉得这些香气四溢的东西吃起来怎如此难忍,故而侧头看了一眼主人,走得愈发慢了。

“不许淘气。”萧何用缰绳拍了拍马头,大黄马就着不忿蹭了蹭前腿,加快了前行的步子。大约行过百余丈,太仆夏侯婴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双方简单见了礼,萧何道:“夏侯婴,你怎么又在到处晃荡,还当是在沛县么?” 

夏侯婴驱马行到萧何身后,笑着道:“哪敢呢,丞相莫冤枉我,我在做正事。” 

萧何道:“你一不为大王驱车,二不去操心马政,却行得是哪门子的正事,领得哪门子的俸禄?” 

夏侯婴苦着脸道:“我倒是想养马,养出几千几万匹来,咱们可没那么多粮草,大王前两天还说这鸟不拉屎的臭地方,米饭硬得都能硌坏牙。” 

萧何不动声色道:“我们在汉中根基不稳,大王为表诚意又将前秦存粮悉数交与项王,粮草自然不足。再过月余这里夏粮收获,我们就没那么紧迫了。” 

夏侯婴点头道:“那是,这里倒也不是太荒凉,刚已经收了一批早粮上来,要往库里送呢。” 

萧何吃了一惊,看着他道:“这么快?这里虽说比之关中要暖和上许多,到底比不上山东家里,现在竟能征收军粮了?” 

夏侯婴道:“好像是从南边运来,也就一千石,是新任治粟都尉亲自跑去征运了来,现在大概正入库呢。丞相要不去看看?” 

萧何看了看夏侯婴,默然无语,却在坐骑颈上挥了一鞭,大黄马蹬着蹄子小跑起来。 

 

粮仓位于城南一块平原上,东接一片山岭,西临入蜀大道,青山下数百仓房皆是青顶白墙的形制,汉中是入蜀要道,巴蜀乃天下粮仓,这许多前秦用来转运粮草的仓房竟在战火中安安稳稳地保存下来,省了汉营许多事,只是这粮仓中除了有部分陈粮外大多空虚,萧何自入蜀以来就对此事颇是在意。萧何深知他们这帮人不会永远蛰伏在此地,汉王刘邦早已焦躁的像是热锅蚂蚁了,每每寻他问政,他就说起丰沛故事,抖着一把胡子怀念过去,不管是惹事了抱头鼠窜还是发达了耀武扬威。

“就算是嫂子家那掺了白眼的稀粥也比这地方的好。”汉王刘邦咬着面饼子断言,随意嚼了两口,继而直着眼咽了下去,抚着大腿道,“人都说富贵好还乡,老萧啊你说我都当王了,咋还是回不去呢?”

萧何劝他道:“大王,咱们不都商量好了么?先安心呆在这里,您总知道大秦怎么得的天下吧,咱们在这里稳住根基,然后再打回关中去,迟早能回东边去。” 

汉王一手拍着脑袋道:“打回关中打回关中,怎么回啊?” 

 

…… 

 

“入仓嘞——” 

萧何被这一声拉长的号子惊醒过来,发觉不过是一晃神的事,自己已经走进这批仓房中去了,左右都是拉着粮包的小车,熙熙攘攘好像身处市集。他回头去寻夏侯婴,却发现那老小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常来这里,很是熟稔,下马走到记事的草棚中,便有认识的小吏拿了两卷册子请他过目。

萧何看了几眼,便看出些不对来,这简上所书五百石征粮入库的时间竟比从前少上一半,司粮的都尉新官上任,怕是不敢做这欺上瞒下的事吧?

萧何放下书简,抬眼去看正对面入仓的情形,很快就发现出不对来:那些推着独轮车的军士民夫,却是只进不出的。 

萧何踱到面前这仓房后面,果见背后也开了一座门,方才进去的民夫用独轮车推了一些瓦罐出来,萧何心知瓦罐里必然是陈腐的旧粮了。 

萧何站在一处较为安静的仓房下,前方看着独轮车组成的有序的运粮队伍,细细思忖。俄顷听见身后动静,却是夏侯婴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萧何笑道:“没寻到人?” 

夏侯婴抹了一把汗赧道:“哎呀,丞相怎么知道?” 

萧何指着前方道:“你绕了这么多弯子,从马政说到粮草,不就是想让我来看看这人么?便是你这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怕是他指点的吧?不足一月前上任的治粟都尉,可是叫韩信的?”

夏侯婴道:“丞相记性甚好,就是他。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正说话间,一物自仓房上坠下,险些砸到萧何头上,却是一卷书简,夏侯婴被惊出一身冷汗,正要抬头看看是谁,头上传来轻轻一声“哎呀”,夏侯婴将那声音听得真切,心道:坏了。

 

然后他俩抬头,看见这座仓房檐上,探出一张年轻的脸。萧何看见这张脸此刻充满了尴尬,眉头不自然地皱起,嘴还微微抿着,更添了点稚气。 

萧何看着他,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 

夏侯婴尴尬道:“韩都尉你快下来。” 

那张脸呆了一呆,立刻缩了回去,房顶上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高个子的年轻人扒着仓房一侧的斜木滑了下来。 

他跑到二人面前,从地上捡起书简塞到怀里,然后跟二人行了礼。 

 

萧何面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不算钻进发髻里的麦秸都比夏侯婴还高一点,却也很瘦,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细瘦的指间握着明显的紧张。 

萧何看了这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久,亲眼看着这年轻人的拳头越攥越紧,手背上都快有青筋爆出。于是他愈发有兴趣,心思如此缜密地将自己引到这里,怎么见面了,却如此手忙脚乱呢?这小子也未免太年轻了。

萧何看看身侧的夏侯婴都要将一身热汗变成冷汗滴下来,方才开口:“你先去收拾一下,位列九卿怎能形容如此。” 

对面人似是明白这话是说与他的,便松了口气,绷得紧紧的脸上神色稍微和缓一些,却还有点手足无措。 

萧何上前替他将发间草秆捡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快去吧。” 

“嗯,”这年轻人看着萧何的眼里露出点带着新奇的兴奋神色来,整个人突然就雀跃起来,散发出一种从内及外的活力,他突然道,“丞相,我是韩信,咱们回头说。” 

然后他飞快地跑出这片仓房,在几株柳树旁急急停下拐了个弯消失不见,简直像是只初飞的雏鸟。 

 

夏侯婴道:“丞相,您别在意啊,这小子肯定不简单。” 

萧何道:“莫非他就是你从法场上救下来的那个?” 

夏侯婴道:“正是。” 

萧何笑道:“若这个韩信真是大才,先给你记上一功。” 

夏侯婴乐呵呵道:“丞相放心,准没错的。”

 

2

 

萧何随韩信进屋后就呆了整整一日不见出来,被他随手拴在门外的黄马也不知打了几个盹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又随着微微的冷意由短变长。它不耐烦地盯着窗口里手舞足蹈的年轻人,简直想用蹄子戳他的脸,这自是不可能的,于是它气鼓鼓地喷着气,吹起零碎落在地上的槐花,继续等待。 

屋内的萧何亦没想到这初见时有点羞涩紧张的年轻人竟能如此多话。初进屋时韩信那洗浴后匆匆扎起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他将萧何引进,有些慌张地推开屋内唯一一张几上散乱的书简,有几卷掉在地上散开,他又弯腰去捡,抬头看见萧何还是一副端肃模样,便急匆匆将书简捡起,整齐码在几案一侧。 

两人在几前跪坐,萧何抽出其中一卷摊开,扫了几眼心下了然,然后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韩信显然是不知怎么开口,他低着头也不知想些什么,一指微曲着案上来回抠挠几下,又蘸着湿发上滴下的水画起了圆圈。 

 

“韩都尉。”萧何开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韩信仿佛没有听见,聚精会神地将桌上那个圆画好,然后抬起头看向萧何道:“丞相莫怪我,韩信有许多话想说与丞相,但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何开着玩笑道:“听说你从前是霸王帐前郎官,你这样脾性,竟没被拖出去煮了么?” 

韩信脸上羞恼神色一闪而过,点着桌上那水画的圆圈道:“那等匹夫,着实不足与谋。别看他现下威风不可一世,迟早是笼内猛虎任人宰杀。” 

萧何道:“愿闻其详。” 

韩信道:“其实不过三条,坑杀降卒、烧杀咸阳、弃都关中。” 

萧何又道:“韩都尉当初在项王帐下,必然劝过他吧?” 

韩信忿忿道:“劝他做什么,那等匹夫……在咸阳时,有人不过劝他几句,他便雷霆大怒,将那人拉出去烹了,拉出去也就罢了,做什么还要吼‘把这姓韩的烹了’,摆明了要说与我听。不过那位韩生倒也大胆,说楚人皆是‘沐猴而冠’,说的却也不错。” 

萧何心道:这傻小子,你便不是楚人了么?

韩信看见萧何露出些微笑意,顿时有些尴尬,但他说得兴起,又好容易寻得这般位高权重又浑无不悦的听众,也就将那点尴尬匆匆掩过,顺势将自己思虑已久的法子说出,譬如应该如何借势而为直取关中,关外诸侯又当如何对待,诸如此类一一道出,此事正合萧何心意,便也不住颔首。 

韩信先前画在桌上的圆圈已经干得看不出痕迹,他便又画了一次,在那圈内圈外轮番指点道:“项王如今已到彭城,关中三秦将为王,旧秦人怨他们为虎作伥,累得无数秦人送死,项王以此三人王关中,固是制衡大王,却也有不想他们三人扎稳根基之意。关中看似固若金汤,其实不过散沙一盘,章邯等人再如何能征善战,亦难以当我。” 

萧何同意道:“正是如此。只是依韩都尉语中意思,却是把自己当成我方大将了?” 

韩信此时倒是冷静,抬头看着萧何道:“丞相可认我做这大将?” 

萧何将手中竹简卷起,慢悠悠道:“急不得。” 

韩信看他半晌,突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眉眼中格外透出少年人的活力,然后他敛袂而起,规规矩矩对萧何行了一礼,萧何泰然受之,继而两人重又坐好,说起一些征粮用兵的杂事。 

 

萧何自知韩信能到此时必是受了不少摧折,单听他说起项营时神色,便知这年轻人讨不得好,自己一声“急不得”却是允了他向汉王推荐,诚心受他一礼也是许他个安心。至于韩信,他少年多舛,受尽饥寒冷眼,当年河边救他一命的漂母,固是个难得对他至诚的人物,却也不会了解这年轻人心中抱负,亦不相信他真有本领能回以千金相报。而萧何,身为汉相的萧何,却能在听他一席话之后便允他一个承诺,在此时的韩信心中自然觉得实在难得,诚心一拜后只恨不得将一身所学悉数捧与萧何看,不仅将思虑已久的逐鹿天下的方略大策一一道来,竟连他平日偶学的杂学巧技也悉数说出,说到兴奋处更是手舞足蹈,在不大的屋子里蹦来蹦去,好似狂人醉酒痴人论剑,萧何亦听得兴起,不时抚掌以示激勉,偶尔添上几句。 

韩信将自己那一堆泥塑的小人移开,终于算是安静下来,然后他颇是尴尬地发现,萧何在自己这里坐了大半日,竟连一口冷水都没喝上。韩信脸上红红白白换了一阵颜色,偷觑萧何,却见这位长者依旧是微带笑意看着自己,眼中遮不住的慈爱神色,心中更觉难堪。韩信想了许久,在头上轻抽一记,试探着道:“丞相今日莫走了吧,我要做个东西给你吃。” 

 

萧何笑道:“好。” 

 

韩信极是雀跃地离开坐席,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手上捧了两个陶盆放在几上,萧何探头去看,却见一只里面盛了小半盆豆子面,另一只却是盛满了洗干净的、半开未开的碎槐花。 

韩信搓搓手,用水甑加了些水进去,而后将槐花细细搅进豆子粉中,他对萧何道:“我初时无聊将汉中各处道路行走一遍,闲暇时学了做这东西,其实加二分水就好,这样吃起来更好些。不过我习惯加到三分多。” 

萧何道:“为何?” 

韩信神神秘秘道:“丞相且看。” 

而后他在盆中揪起一团面,在手中揉了揉,揉出个底阔上尖的面团来,放到几上道:“这是我麾下五千骑兵,疾行百二十里,缓行五十里。” 

接着他又揉出个有点方的面团,放到他的“骑兵”身侧,又道:“这是我麾下战车,疾行四十里,缓行二十里。” 

最后他在“骑兵”与“战车”中间摔下大点一团揉了槐花的面团,萧何笑道:“这必是你的步兵了,我猜是疾行五十里,缓行二十里。” 

韩信把糊满豆子面的手掌搓了搓,他手指细长看着极巧,却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搓出细细一条,放在三个面团之后,喜滋滋道:“这个是我。” 

萧何笑着问道:“你疾行多少缓行多少?” 

韩信道:“这个说不来,若是奇袭,我安居后帐即可……” 

萧何道:“你啊,我看你疾行千里,这粮草也入不了口腹之中。” 

韩信听出他言下之意,不由窘红了脸道:“丞相,我又忘了,这个不能吃了,我重去取些。” 

 

萧何取了水盆净手,又将他放在几上的“步兵”“骑兵”“战车”一一取下,而后将底部去掉团成一个个小面饼,整齐码在饭甑里,韩信乖顺地跟在他身侧打着下手,萧何道:“今日只好吃些菜饼了。” 

韩信讪讪道:“其实菜饼也挺好的。” 

萧何道:“改日必要为你引见一位奇人。” 

韩信道:“怎个奇法?” 

萧何笑道:“你是能把吃饭整成用兵,那一位可奇得很,他干脆就不吃饭了。” 

韩信惊道:“我虽不怎么计较,可到底也把吃饭当作用兵之后第二等的大事,若真有人不吃饭,那确实奇怪得很,人不吃饭,吃什么?” 

萧何道:“餐风饮露,照我看来,怕过不了几日就要得道了。” 

韩信瞪着萧何道:“丞相别骗我了,我看那位先生必是故意如此做派,怕是别有缘故。不过他既得丞相‘奇人’之称,想来也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 

萧何见他这样,便想逗他,笑道:“改日见了他,你可别吓坏了。” 

韩信笑了笑,继续帮着手做菜饼子,顺手将之前揪下的面团揉在了一起,从窗口扔了出去。 

 

…… 

 

萧何的大黄马在门外等了整整一日,到最后还是没等到主人出来,却被韩信的面团打了个正着,它愤怒地甩甩头,打了几个响鼻,怒起前蹄,将那面团狠狠踩了几脚。

 

3

自萧韩二人相识后,转眼已过二月,汉中郡很快陷入暑热当中。汉营上下亦在夏蝉的鸣声中愈发焦躁起来,热气蒸腾着席卷过南郑城内青石板的大街,萧何座下马儿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它的马掌都要被烤化了。

萧何在韩信居所门外停下,他的马轻车熟路地躲进了院墙一侧的老柳之下,避开了炽烈的阳光。

萧何一时没看见韩信,往常他若是来了,韩信必定会在他未进门之前就迎了出来,然后拽着他对坐几前,或是谈天说地或是用各种小玩意儿演兵布阵,有时也会唤来夏侯婴等人一起来听,韩信有心与众人彰显才学,便将古兵书上战法亦说得深入浅出,那些老粗们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韩信?”萧何在推门之前喊了一声,依旧是无人答应,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热,而后将袖口稍稍卷起,隐觉有些不妙,若韩信真得不告而别,那又该当如何?

萧何触手推门,感觉到门板上的热度,木门嘎吱一声打开,萧何缓步进去,很快在窗前发现了韩信。

萧何舒了一口气,这年轻人到底是未走。

大概是热得厉害,韩信将自己的卧榻移到了窗前,正对着风口,此刻他身上只盖了一件单袍,半爬在榻上,头枕着的一只胳膊直直伸到窗棱上。萧何俯身看他,却见这少年人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间有细密汗水流过的痕迹自额至颈蜿蜒下来。

萧何帮他将袍子盖得严实了点,一言不发坐在榻上,不由出神。韩信的本事他是信的,他虽未有亲自上阵,却知道这年轻人难得是个用兵的全才,故而多次向汉王提起,汉王却似是给人心惶惶的局面给搅乱了心境,只当他萧何也是急得没了法子,方才病急乱投医。

 

“老萧,你不是傻了吧,老子自从沛县起兵,一路跌跌撞撞,吃了多少苦头,也好歹是一方大王了,如今却也就是这步田地了。子房也不在,一群混蛋就知道跑……你又不知哪里拉来个小兔崽子就说能救咱,三番五次地说。我问你,那小兔崽子带过兵么?”

萧何尴尬道:“大王好歹见他一见。”

刘邦将萧何上下打量一番,又道:“老萧,你先歇几天,别急昏头了。”

 

……

 

萧何将这月余时光细细过了一遍,竟发现记得最清晰的便是数番像汉王推荐韩信又屡屡遭拒之事,他叹了口气,侧身再看韩信,发现有几片柳叶落到了熟睡的年轻人身上,便轻轻替他挪开。

总归会有办法,这年轻人必得重用,至少也不能让旁人用了他去。

萧何到底没叫醒韩信,他起身离开之时,窗外卷来一阵小风,将热气吹散很多。

 

……

 

萧何在山林里策马前行,湿透的衣裳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日前他自南郑北门出城时,压在头顶的灰色云彩就已在他的身后疾驰远去,不过短短一段路程,让人窒息的暑热迅速褪去,瓢泼大雨在电闪雷鸣中倾斜而下。

夏日的雷雨就是来得这样突然,两腿被湿透了的袍子紧紧粘上,夹着马背的双腿很快赶到了困顿,他方才觉得自己已步入老迈,但是他停不下来,若是稍喘上两口气,就怕追不上那年轻人了吧。好在南郑的朝东的道路平坦宽阔,总不至于太危险。

萧何行了约有二十里,雷雨也停了,午后的暑气并未迅速卷过来,倒是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周身泛起了潮气。路上他有遇见一名老樵夫,指点着他走上一条泥泞的小路,那路旁矮小的柳树丛生,野草倒伏在有些浑浊的水洼里,半浅不深的马蹄印告诉他,不久前一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在此策马而去。萧何顿时提起精神,不顾发酸的腰背在马儿臀后狠狠敲上一鞭。那平日懒散的大黄马没有抱怨,轻鸣一声疾行起来,马蹄踏在小路上,难得一派轻快。

这一人一马奔出午后的凉风,奔进了傍晚的斜阳里,而后马蹄声响在月色里,终于听见了隐约的水声和起篙的声响。

萧何像个年轻人一样跳下马,狂奔向河边,他边跑边喊:“船家莫走!”

那河边传来一阵水声,继而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半个人都没上筏子,走甚个走!”

萧何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然后他在明亮的月色里看见了韩信的马,马上无人。本该骑在马上或是站在筏子上的年轻人抱臂坐在柳树下,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萧何上前道:“韩信。”

韩信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走上竹筏。

那艄公道:“这才好哩,上个船也要想那么久。”

他刚要起篙,萧何也走上了这筏子。

韩信看着萧何道:“丞相,你真的来了。”

萧何看着他道:“你执意要走?”

韩信默然无语,萧何看了他一会儿,问那老艄公讨要竹篙,老艄公虽然不满,看着人身上装束,也知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便不情不愿地将竹篙递了来。

萧何问道:“这是什么河?”

老艄公道:“寒溪,这河上起了水,可只有老头子我一家夜渡客。”

萧何道:“真是个好名字。韩信,我今日亲自送你一程吧。”

 

韩信看着萧何挽起袖子,吃力地起篙,月光在这长者身上镀上了一层苍白,他知道萧何有些干瘦的手背上必定因为用力而皱起了青筋,于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月来那手掌搁在自己肩上时的情形,沉重得好像当年淮阴溪水边老妇人牙缝里省下的半碗饭。

记忆随着被月色照亮的水珠滚进河里,韩信抹了一把脸,上前自萧何手中拿过竹篙,他用力地撑起了竹篙,竹筏却在河中心打起了转子,韩信心想幸亏现在不是白日,月光再亮,也不会把脸上的愧疚和尴尬照得纤毫不差。

 

韩信道:“我想丞相会来,却不知道丞相会来。”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去看萧何,完全没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月光碎碎地洒在河上,一只鸟扑簌簌地自河畔飞起,躲进群山的阴影里。

老艄公终于忍不了,自他手中狠狠夺过竹篙,也不问两人要去哪里,就将竹筏重新靠岸,他撑篙的动作娴熟轻巧,一看就是几十年的老把式。

 

“走吧走吧,老头子不做生意了。”

老艄公待两人上岸,便将筏子系到树上,搬起竹篙在月色里远去了。

 

韩信看着萧何,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萧何道:“跟我回去吧。”

韩信点头,然后将这长者扶上马去,他随后跨上自己的马儿,放缓缰绳,两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重新走进了汉中郡的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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