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三杰】谢翻飞4-6

4

汉元年九月初,关中。

张良自入潼关经过华山,而后终于可以看见咸阳,其实也不过是十数天的事,但若从离开彭城算起,也有月余了。汉元年八月后的一个多月里,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汉王已经入关,在这一个多月里,汉军以不可阻挡之势攻陷了除却废丘城以外的主要城池,蜀地与关中自先秦时司马错攻蜀之后,又一次隔着秦岭连成了一片。在这一个多月里,项羽杀了韩成,而后又立了郑昌为韩王,张良仍是韩国名义上的申徒,但他却失去了自己的主君。

短短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天下大势简直可以说是沧海桑田,但也有些很小的事却无法改变。张良看着面前这座秀丽的山岭上蜿蜒向远方的黄绿二色,眼前映出了在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中、韩成那被吊在项羽军营旗杆上的尸体,他近乎平静又哀痛地想: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故人,终不能为他收尸。

 

“主人,这座山就是骊山了。”跟着张良的仆从是项伯相赠,已有三十许,自淮北到关中再到彭城都是一路走过,着实见多识广。张良虽早知这是骊山,并不用他相告,还是面带笑意微微颔首,接过已经开始絮叨的从人递来的麻布,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到底是一路风尘,原本雪白的麻料上蒙了一层灰。

“主人这等贵胄,想不到要受这样委屈。”这仆从看着张良干裂的嘴唇和沾满尘灰的半边脸,忍不住多嘴。张良笑着摇头,这人哪里知道,自己当年风餐露宿的事经得多了,如今投军不过年余,倒似金贵无比起来,连带着身体也不甚中用了。

“不如去这山上的池子里泡个澡吧。”仆从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张良看着这半年多前还是一片焦土的苍茫山野,心中不由起意,便欣然同意,两人沿着前秦所开的山路,去寻这山中温泉。

张良慢悠悠地自山道上踱步,也不知从何而起的雅兴,将沿途风景看了个遍。世传秦朝始皇将陵墓地宫建在了这座山下,累死民夫几多,半年多前,项羽索性一把火将这片山野烧了个干净,但除去烧掉的几座献殿,似乎也没寻到什么。如今这片山岭上带着焦意的松柏却是生意盎然,衬着路边衰草更显得郁郁葱葱。

托始皇不遗余力开山辟路之福,两人费时不多久便寻到了一处温泉,三四丈见方的水池,池边杂以花木,还辟有入水的台阶,实不愧是自周天子以来皇家游乐宴饮的场所。张良见了这满满一池子水,方觉自己身上已不可忍,在那仆从相帮之下很快宽衣解带,他踏进水中,感觉被温度适宜的热水浸没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浑身无力,又觉得自己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然而还未等他将长发解开浸湿,丈余外水花大动,一个人突然自水下冒了出来。张良大吃一惊,便是当年行刺始皇误中副车时也未受到此般惊吓。张良在左袖之中常年藏了一柄匕首,但如今衣物都在岸边,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莫非他自彭城中的重重包围中脱身,一路也不知经过多少危机,反倒要栽在这里,真是造化弄人。

那从水中钻出的人却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形高瘦,漆黑长发有一半裹在颈上,他看一眼张良,见到对方惊惶模样,迅速将双手从水中探出,示意自己身无武器,张良方才松了口气。

“哎呀……”那年轻人抹了一把脸,脸上露出笑意,“原来是子房先生啊。”

“你个贼子!”张良尚在回想,也不知这遇上的是何方故知,那原本坐在岸上的从人却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指着这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大声喝骂。

张良制止了自己的仆从,就在水中轻施一礼,疑惑道:“不知这位却是?”

年轻人爽朗一笑,将缠绕在颈上的黑发拨开,现出比手臂白得多的肩膀来,他又在自己臂上捋了一把水,对张良道:“从前在关中,我却是见过先生的,又听人说起过先生之机敏多智,神往已久了。”

张良便料到此人许是从前鸿门宴时见过的,项王军中后来转投汉王的为数不少,不管因何缘由,总有一番见识,他一向对人客气,便与这年轻人聊了起来。

年轻人说自己甚觉失礼,自军营里跑出来本想舒舒坦坦泡个澡,才刚洗了头发,便发觉有人来,来人来意好恶全然不知,匆忙之下便裹了全部衣物先躲进水里去了。

张良笑道:“倒是在下打扰了这位小兄弟了,实该赔罪。”

这年轻人却笑出一口白牙,眉眼都弯出了七分的稚气,他对张良作了一揖道:“是我该向子房先生请罪才对,在下淮阴韩信。”

张良心下了然,将这年轻人重新从头到尾细细打量,早在离开汉中之时,自己便向汉王与萧何提过,汉军中尚缺一名独当一面的将军,否则蜀地难出,二人皆深以为然。月前自己闻得汉军暗度陈仓,便知汉王必是寻得那般人物了,亦早有人告知这新任大将的来历姓名,不想今日得见,竟是如此年轻。

“若得一员大将,兼有丞相筹措,子房谋划,则大王天下可得矣。”这是当时自己说与汉王之言。如今不过四月,汉王便还定关中,逐鹿中原的大业虽还困难,但却开了个好头,这个年轻人,可不是苍天送来之人么?

于是张良不顾自己此刻身在水中,可谓是斯文扫地,郑重对韩信回礼道:“将军客气,在下城父张良。”

 

韩信本是率性之人,若是看中了谁,便会倾心相待,譬如萧何,那便是如今他放在心中最可敬重之人了,再如汉王刘邦,则让他欣喜依赖之外又莫名多一些恼恨。至于眼前这位子房先生,说起鸿门宴韩信也算亲历之人,张良之机敏风雅,他是看在眼里的,也早有结识之意。张良亦是熟读兵书之人,世传他经仙人传授“六韬”“三略”的等兵书,韩信视兵书如命,如今见了张良,略略交谈之下,虽出身年龄差之甚远,但只觉相见恨晚。

 ………………中间两人泡澡……………………

这双手年轻有力,手指细长,读过兵书,撑过鱼竿,执过长戟,握过将印,抽过长剑,如今这双手却承载着年轻骄傲的主人的心意,细细地为刚入关的张良搓起了背。

 

5

 

咸阳城东,渭河之上。

虽然历经烽烟磨砺,故秦所造的木桥依旧蔚然,数排两人合抱的巨木深深扎进河水里,连绵二十余丈,将渭河这头水龙牢牢锁住,唯余一些不大的水浪还在诉说着不甘。远离这些桥桩的水面则平静如镜,安然倒映着一些披彩载酒的人影。

自水面这些倒影翻转而上,可见数百穿着甲胄的军士列队立于河畔,当先的是个戴着高冠的长者,精神看着甚好,神色却颇有不耐。

这长者正是刘邦。按说他刚得三秦地,废丘虽有章邯守着颇是难攻,但也翻不起甚么大浪,正是春风得意时节,能让他冠服备礼相迎之人必不是等闲人物。只是他闲散惯了,站了半个时辰便有些急躁,喊夏侯婴拿了草席坐了一会儿,又将席子藏起来继续站。刘邦看着来路,并无风尘卷起,不觉有些失望,对夏侯婴道:“阿婴,你说子房先生来了没?”

夏侯婴刚将草席卷起藏进车中,闻言跑到刘邦身侧,手搭凉棚向远望:“大王,子房先生果真没来。”

刘邦踹了他一脚:“瞅着也没来,老子会看,不用你教。”

夏侯婴赔笑道:“那是,大王你高瞻远瞩,可比臣下会看得多了。”

刘邦站得发慌,听他说了这几句,爬上一边的车驾亦向远望,嘴中嘟囔道:“真是人心易变喽,老夏侯这么个老实人也尽会拍马屁。”

夏侯婴嘿嘿一笑,又道:“大王,看得见么?”

刘邦刚想骂他句“看到个屁”,便见远方一骑沿着驿道跑来,此时离得尚远,那一骑犹如一个黑点,时时掩进道旁的杨树和柳树中去。

刘邦大喜道:“阿婴你说得不错,老子果真高瞻远瞩,子房来啦……回头赏你个拍马侯当当。”

夏侯婴赶紧谢过,将刘邦扶着从车上跳下,两人匆匆整理冠服,站着等待。

 

但随着那一骑越来越近,刘邦和夏侯婴却是越来越纳闷,来得是张良不错,但来得却不是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扈从亲随,亦不是迎道礼官,却是站在这里的数百人个个都认识的。

刘邦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煞是好看,但他是急智之人,在那马上骑士距离此处一射之地时分便镇定下来,摆了副十足惊喜的笑脸,冲着来人喊道:“大将军好大的本事,这随随便便出去一遭,便将咱们的子房先生带回来啦。”

来人正是韩信,他将缰绳一拉,勒着马匹急停在道旁,在马上向刘邦施了一礼。坐在他身后的张良探出头来,侧身一礼,对刘邦道:“多亏了大将军。”

而后韩信跳下马来,将正要下马的张良扶了一扶,原来他二人自在骊山温泉中洗浴完毕,韩信便邀张良与他共乘一骑前往咸阳,张良欣然同意。

刘邦笑着看他二人动作,心里也不由诧异,但他面上并不表露,迎上前去道:“大将军,子房,想不到你二人竟然凑一堆儿了,省了老子好大的麻烦。”

而后他指着韩信对张良道:“你是不知道,咱们的大将军整日里就爱缠着老萧,别个人,什么樊哙周勃想跟他多说句话都不成。”

韩信道:“一句可知,何必多言。大王若想我与他们多多说话,只管立条军令,我便与樊将军周将军日说千句万句也可。”

刘邦头上高冠摇曳,故作气愤道:“哪个要逼你与他们说话啦?子房,你瞅瞅,大将军对寡人就是这么客气。”

韩信作了个揖权当赔罪,脸上却带笑:“臣可不敢。”

张良笑道:“大将军为人赤忱直爽,是大王之福。”

刘邦看了看左右,又道:“子房先生的从人呢?”

韩信满不在乎道:“给了他块金子叫他自己来。”

刘邦道:“那咱们便回城吧。”

 

来时刘邦带了两副车驾,原本准备一驾与张良,一驾由自己乘了回去,但既然韩信同来,便不可如此草率,他自有一番礼贤下士的主意,便请张良韩信同乘自己的车驾,由自己亲自在前驾车,将夏侯婴赶去后车驾了一乘空车。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饱经战火蹂躏的咸阳城上方添新绿便又有喜事。在旧秦人眼中,汉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亲执车驾喜气洋洋地将大将军和张子房接进了城,一文一武,俱为经世奇才,正是相得益彰。如此作为,堪比昭王之设黄金台也,一时关中豪杰纷纷来投,此为后话,暂且搁下不表。

 

却说韩信乘着刘邦的车驾进城后便匆匆告别,欲赶往城西郎中骑营地,刘邦挽留几句便任他去了,请张良进了府中。

咸阳城遭项羽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在城内寻出这么一座府邸实为不易,府中陈设却是不错,概是在汉中攒了些老本一并放了过来。二人落座,仆从上了水酒鲜食便悄然告退,刘邦半倚在屏风前坐没坐相,取了酒樽大饮两口。

张良何等聪慧之人,略沾了沾酒水,笑着道:“大王,可是在烦恼大将军的事?”

刘邦抹了抹嘴巴点头:“是为那兔崽子。”

张良道:“可是大将军不堪大用?”

刘邦摆了摆手:“子房快别说笑,他要是不堪大用,老子就找不出能大用的人啦。”

张良将酒樽放下:“急用之时逢可用之人,正是天命所归,大王无需自扰了。”

 

刘邦呵呵笑了两声,继而一掌拍到桌上:“嘿,老子对太公也没像对他这么伺候过。”见张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刘邦接着道:“老萧也真是奇了,硬是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捞出这样一个小祖宗来让老子小心伺候,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子房啊,今天他这样顶嘴都是轻的,当时过子午道的时候,老子不过是跟他合兵晚了两天,他还给老子摆臭脸,然后又说是自己的错,我就说嘛,都是你这兔崽子的错了,那……那你别冷着脸给老子看嘛。”

张良道:“合兵误期不是小事,大将军不悦也是自然,良看他对陛下生气是真,觉得自己有错也是真,想必大将军自觉应该多与陛下配些向导。”

刘邦又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你怎么与这小子凑一起的,我还怕他眼高于顶连你也不放在眼里呢。”

张良便将自己在骊山与韩信相遇相交之事一一道来,刘邦听得大觉有趣,捋着胡子道:“这么说来,这兔崽子倒是个妙人,回头老子也试试。”

张良道:“方才之说,并非甚么客套话,大将军对大王一派赤忱,又是天纵奇才,正可为大王所用,至于……至于与丞相走得太近,并非现下可虑之事。”

刘邦闻言面色一变,叹道:“还是子房知我,其实能进关中,孤心里对他倒是真有几分喜欢,对他周到一些并不为过。只是有时候我心里觉得这小子只知老萧不知我老刘啦……唉,倒不是说我担心老萧。”

 

张良于此事并不多说,随口几句便将话题带到别处。他深知主君与萧何之事并非初起端倪,这两人从沛县一起走来,感情与经历便都与旁人不同。如今刘邦似对萧何有所防备,虽未到甚地步但自己却不可涉入太深,故而略略点过便止。两人谈到刚起的郎中骑,刘邦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说起这个,也不知这兔崽子怎么这么败家,是谁前天才说军饷困难叫大伙儿包括爸爸我节衣缩食的,老子一文钱买个豆饼还要想一想,他倒随手就是一块金饼扔出去了。”

张良心知刘邦说得是韩信扔给自己的仆从李余一块金子的事,又见他说得咬牙切齿夸张十分,眼中却带笑意,自是不会计较,笑着道:“这还不是良占了便宜么?”

刘邦道:“不错不错,子房这便宜占得好,多占他几回便宜,最好叫那小子心疼得嗷嗷叫,老子心里也舒坦点。”

两人又说一阵话,张良为刘邦分析起今后方向,听得刘邦连连点头,仿佛立马便能耀武扬威回了东边。又过几刻工夫,有人报丞相与大将军联袂而至,刘邦便与张良出去相迎。

 

6

 

这是张良来到关中后的第二日,他在与刘邦萧何韩信在汉王府上小聚片刻后,便与三人出城。韩信引着三人来到城北三四里的一块高地上,将马匹交与军士,远眺咸阳。初时咸阳建城,位于诸山以南渭水之北,正是山水兼齐的好风景,后始皇又役使万千民夫将城外渭河一侧修为齐整的平地,以供驿道通达。战火燃起数年,咸阳城上犹有烟火色,城内亦是杂乱不堪,但这巍峨大城在外看去依旧无愧它百年庄严,巨石修葺的城墙下数门齐开,军队与百姓进出不休。

咸阳虽已败落,但其中气势依旧让众人看得出神,倒是刘邦最先打破沉默,对韩信道:“大将军不是要与寡人看骑兵么?人在哪里?马在哪里?”

韩信看他一眼,笑道:“大王莫急。”

萧何正站在韩信身侧,对着刘邦作揖道:“大王,咱们站的地方,就是大将军训练骑兵的一处所在。”

张良也道:“此地有地有势有界有空,杂而不乱,确是个练兵的好地方,等等就是。”

韩信看了刘邦一眼,乐得笑出声来:“丞相与先生果然知我。”刘邦将韩信拽过来,在他肩膀上虚拍一记,嘴上念叨:“该罚,老萧知道倒是自然,怎么刚回来的子房也知道,你小子就瞒着我么?”

韩信这些日子早习惯了自家主君这些亲昵举止,得意道:“丞相勤勉,先生睿智,韩信不才,倒也能练兵掌军,大王得我三人,高枕无忧便是。”

张良萧何二人便向刘邦作揖恭贺。

这时远处阵阵马蹄声传来,路面上尘土飞扬,刘邦放开韩信向前两步,看见一股股骑兵沿着四通八达的咸阳道飞驰而来,马上军士人手一杆黑红大旗,也不下马,就在这块高地之下排开阵势,忽而团为圆圈,忽而变为列阵,虽有些杂乱,但场面颇能看得过去。

 

刘邦正自得意,身后三人已来到身侧,韩信对刘邦道:“请大王发令演兵。”

刘邦道个准字,韩信起身,执鞭向底下军阵轻挥数下,军阵中一名年轻将官出列,刘邦看得清楚,那人名叫灌婴,丰沛起事后便跟着刘邦,此时划给韩信训练骑军。

灌婴扯着嗓子道:“禀大王、大将军,我郎中骑军士万又二千人,依大将军令,卯时起在咸阳城外诸山岭间奔驰,不卸鞍不解甲,已于辰时三刻全数归营。”

韩信点头,命这批骑军列了几个阵势,而后从中挑选了大约三成人马交予灌婴,剩余诸人分为数队,划归几个将领作为亲军。

看了一番阵势演练之后,刘邦与萧张二人坐在一侧军棚里闲谈,张良道:“子房再次恭贺大王能得大将军。”

刘邦看了一眼端坐不语的萧何,笑道:“得亏老萧。”

萧何眼露欣然之色,对刘邦道:“也得恭贺大王再得子房先生。”

 

三人各有心思,便不再多言,但气氛却也轻松简单,只不时看看底下骑军演练,看看韩信安坐将台,将一道道命令发将下去。

转眼已过巳时,韩信将演练的事交予灌婴,并故秦投来的两个弓马娴熟的郎官李必、骆甲在一旁照看,自来棚中加入刘邦三人。

刘邦将这一番演练看得心里高兴,豪兴大起,结束后也不回城,拽着萧张韩三人各骑一乘纵马入了北山,是时尚无马镫,两侧顶多悬着绳结,马匹若不是非常驯良便很是难骑。韩信担心萧张二人有什么闪失,跟在萧何与张良身后仔细照看,但他见张良虽然看着体弱,却在马上稳稳当当,显是个弓马娴熟的人物,便与萧何并辔而行专心照看,萧何小声与他交待一些琐事,韩信也连连点头。

张良对刘邦道:“大将军对丞相别有一番孺慕之情,是好事。”

刘邦点头道:“随他。”

 

四人行到山中一大块草地停下,这块空地大约十丈见方,四周林木杂生,不见人影,但几人皆知夏侯婴必定领着亲随就在周围,故也无甚大事。韩信自鞍上取了几块布铺下,又变戏法也似掏出一陶壶的酒与数只不大的酒樽来,放在地上,刘张萧三人团团坐了。

刘邦左右坐了萧何张良,又见眼前有个韩信年轻英挺,此时也收起那股子桀骜乖乖在身边忙碌,自己只管喝酒看热闹,心中不知怎地便十分得意。竟涌起歌以咏志的冲动,但他不过比粗通文墨略好一些,想了半天想不出几句,就此作罢,心道以后若唱起歌来定叫这三人心服口服。韩信忙来忙去,不过多时额上便已见汗,眼见无甚可做,便向刘邦告一声罪落座,萧何就递了自己的酒樽与他解渴。

酒过三巡,几人又觉肚饿,萧何道该当回城,刘邦与韩信却想吃些野味,张良笑笑也道难得出城一聚,不如就地解决得好,萧何便也依了众人。

 

韩信自马上取下弓箭,正准备去狩些野味,张良上前将另一副弓箭取到手里,与他一起过去。两人所去不远,刘邦盯着他二人动作,对萧何道:“老萧,我觉得子房这回可会好好杀一杀那小子的威风了。”

萧何点头:“子房先生虽然体弱,但难得弓马娴熟,阿信不是对手。”

刘邦道:“叫得这么亲热,若不是他姓韩你姓萧,长得也没半分相像,老子只当他是你风流出来的。”

萧何皱眉:“大王说笑了。”

刘邦怕他多想,又道:“嘿嘿,不过我只觉得他有些过分顽劣,可不像老萧你规规矩矩,是老子风流出来的也不一定。若真是老子风流出来的倒好了。”

萧何竟有些紧张,匆忙道:“这话万不可当他面说。”

刘邦露出些促狭色来,却没说甚么,看见远处韩信似是一箭落空,张良却一击而中,嘿嘿一笑道:“那小子吃亏了。”

萧何有些无奈,微摇了摇头。

 

张良与韩信归来时,刘邦便对韩信道:“大将军,你这弓马可得好好练习,竟还不如子房一个书生。”

韩信道:“子房先生当年刺秦壮举天下皆知,射术精湛,臣自愧不如,但若让我再射五箭,野鸡甚么的手到擒来。”

刘邦对萧何道:“老萧,你看他说得有几分真?”

萧何摇摇头道:“臣不知,不过他既然说了,必有他的道理。”

刘邦又对张良道:“子房以为呢?”

张良笑道:“既是大将军所言,那便有十分把握了。”

韩信道:“大王不信么?不如来赌上一赌,五箭过后,若是不中,便任大王处置,若是中了,便请大王允我一诺。”

 

刘邦自是个爱热闹的人,哪有不依的道理,便自允了,与张良萧何二人起身观看。他见韩信发现了野鸡之后,随手一箭射了出去,却偏了好远,他深知韩信于弓马武艺不甚在意,嘲他几句也不会往心里去,登时拍着大腿叫好,一时间煞是热闹。韩信也不回头,又往一个地方,见野鸡出现,又是一箭射空,同样偏出老远。如此数箭射空,他手上便只余了一支箭,刘邦笑得更是开心,也不怕将这山中野鸡尽数惊走。

萧何虽知韩信必有办法,但不由露出几分忧色,张良对他道:“丞相莫忧,大将军那几箭射得有名堂。”

韩信转了两圈,又见林子里钻出只五彩斑斓的大肥野鸡来,他轻移数步,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正中那野鸡颈上。这中箭的野鸡颇有气势,带着箭矢又冲了几次,方被韩信擒到手中,也亏得这山林里野鸡甚多,被他胡乱射了一气竟还不管不顾地直入彀中,否则岂不是必输之局?但韩信心中是否有这些计较,旁人却是不知。

刘邦见韩信神气活现地捧着野鸡过来,越看越是喜欢,也不由发自心底地赞声好,对身边二人道:“好小子。”

韩信在一旁处理野鸡的时候,张良对刘邦萧何二人道:“别看大将军先前那四箭射得唐突,必是在不同方向测量野物奔逃的距离与时间,于是这第五箭便胸有成竹了。”

韩信闻言回头冲张良一笑,应道:“正是如此。”他此时下颌上沾了点血,却不显可怖,更多几分稚气。

张良又道:“良虽知一二,但这般做法也是闻所未闻,大将军神鬼手段,实在佩服。”

刘邦见萧何与张良均面带笑意,忙道:“子房别与他客气,神鬼手段我是没见到,但见有人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韩信心里高兴,也不理他,将自己亲猎的野鸡收拾完毕,便架起火来烘烤野味,他听着刘张萧三人的闲谈,又听见林中野雀一声声的鸣叫,不由出神。他耳朵里是刘邦大咧咧吹嘘着从丰沛到城阳有多么威风,心里也跟着从淮阴溪水边直到定陶军中,又想到在项家军营里憋了几年的气,往半熟的野鸡身上涂着盐巴的手劲便重了几分。

 

野味将熟的时候,林中野雀已经飞走,刘邦也已经说到了咸阳,张良与萧何不时补充几句,韩信将盐巴匆匆涂完,看着不远处这三人,只觉天宽地阔,心里似要被难得的开心填满。

韩信将野味奉上,刘邦被烫得抖了抖手,佯作生气,冲他道:“没你的份。”

韩信跪坐在前,盯着刘邦手中的熟野鸡,刘邦见他瞪着自己,便将鸡身上两只翅膀并两条鸡腿撕下分与萧何张良,道:“你俩快吃。”

他心知韩信只想把最好的部分先与萧何张良,自是乐得成全,正好哄了这年轻人高兴,他在市井里打拼多年,论起八面玲珑收买人心,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果然韩信浑身都轻松起来,将几人的酒水注满,坐直了身体看他几人吃喝。萧何看了刘邦一眼,将自己面前的那条鸡腿递给韩信,嘴上说道:“你都半天没吃了。”

却听张良也道:“良可吃不了这许多。”

于是萧何与张良递来的两条鸡腿撞个正着,两人手一抖,竟将两条鸡腿都落到地上去了,这二人一起笑出声来。

韩信心疼道:“哎呀。”这吃食乃是他亲手所猎,亲手烤制,又经丞相与子房先生递来,就这么落到地上,未免太不是滋味。

刘邦就着串鸡的木棍儿大啃几口,看他三人如此做派,便将自己啃过的鸡肉递了过去,韩信顺手接过啃了几口,但依旧眼巴巴地看着落到草地上的两条鸡腿,眼中叹息之意连连。

 

几人匆匆吃完,刘邦便问起韩信既然赢了自己一诺,想要甚么。韩信想了半天道:“臣一时想不到,大王以后再赐吧。”

刘邦点头应允,面上神色不变,眼见韩信过去收拾弓马又是一番忙碌,不着声色地瞥了站在身侧的萧张二人几眼。

 

归去时发信召人,夏侯婴率众而来,刘邦将剩余的一只野鸡赏赐给他,与张良萧何弃马乘车,舒服回城,韩信却依旧跨在马上。此时天色转阴,微有薄寒,刘邦见韩信穿得单薄,便将自己的披风给韩信裹上,韩信安然受了。

驿道旁老柳甚多,翘枝横叶长得颇是婀娜,刘邦从车里看去,只见韩信一马当先,在秋日的午后里带队前行——绿油油的老柳,厚道沉默的夏侯婴,都将这个汉营的大将军衬得愈发年轻挺拔,英气逼人。刘邦看着他道:“嘿,真是年轻啊。”

他笑意盈盈,眼中颇有珍重赞叹之意。

萧何与张良闻言互看一眼,神色复杂,但二人均未说甚么话。

 

此时秋光正好,时光也正好。


……

暂不会再写了,有多少发多少,因为才发现想写的很多梗都写进别的文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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