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三月三韩信中心半命题产粮活动】 淮阴纪行 (司马迁)

 淮阴纪行

 (与长安道有一些联动。)

我从长安告别父亲去游历天下的时候,刚刚迈入二十岁的门槛。

其时我自觉已经历了许多。少时我曾躬耕龙门故乡,侍弄桑麻。傅籍之后,又前往长安,来到已经成为太史令的父亲身边。因着他的缘故,我无须服役,只专心做着继承太史令家学的准备。赴京不久后我便拜会了杨何与黄子两位先生,又用他的令牌出入天禄阁。阁中藏书众多,称得上浩如烟海,除去最高一层乃是皇家珍藏的重宝,其余书籍都任我翻阅,尤其是其中所藏的先秦经史地理图籍,虽不能说是尽入我彀中,也差之不远矣。

琢磨了两年多的简书之后,自认学有小成,身为太史令的父亲便与我彻夜长谈了一番。

“子长吾儿已经决定为父分忧了吗?”

我半拜了下去,老老实实对他说:“儿子已经向几位老师请教过,又翻看了天禄阁与石渠阁收藏的典籍图书,但依我之见,其中史料却十分匮乏,尤其是先秦之金匮玉板可谓散乱不堪,儿子虽然将那些书都已读懂,但并不能写出满意的文章,何谈为父亲分忧呢?”

“很好,”父亲听到我这样说,却看起来十分高兴,“虽说在旁人眼里,我等不过是文史星历之徒,但孔子说过‘史书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有国者不可以不知史,故而我常战战兢兢,不知要如何下笔。吾儿强于我啊,我一生囿于田亩庙堂,实在是见识太少,你此去可游历天下,寻访遗闻古事,网罗放失旧闻。史书,非但写于刀笔,亦要写于脚下。”

我见他手持书卷跪坐于堂前,双目已不再明澈,鬓间华发已生,一生立志所著的《史记》所完成的篇目却不及计划之十一,不由有些心酸,便上前为他斟酒研墨,陪他书写一夜青简。

天明之后,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拜别老父和长安,踏上了游历天下的路途。

 

这一去就是许久。

不提西至空桐之远,亦不提北过逐鹿之寒……我在离开长安三月后,已经攀上了九疑山,过长沙凭吊了屈原和贾生,再从洞庭一路过长江下钱塘,于暮春之际辗转乘船到达临淮郡。虽仗着身体强健,未遭疫病之苦,其中艰辛亦不想再提,只知我下船七日后,仍不想看见鱼虾之属,偏生江淮之地乃是鱼米之乡,只得每日靠些葵菜粟米度日。如此半月,一日晨起时束腰系带,只觉已清减一圈,揽镜自照一番,亦觉得镜中人实在是可怜可叹。龙门故乡的香米养得肥圆的一张脸,已饿得瘦长。

辰时在驿中用饭时又见孤零零一碗粟米上搭着几根葵菜,不由气向胆边生,便想扔了这书箱回到龙门种地去也。

但我这番气也只能跟着葵菜吞进肚子里,咬牙咽下了最后一口粟米饭后,我向驿中小吏请教起来。无非是先问他临淮郡中何处有古迹,何处风物美,何处人物奇,最后强作无意状问他哪里有上好的吃食可供游人品尝(此中之扭捏可卑便连笔者也忍不住唾弃自己一番)。

我大汉上下驿馆数百,驿吏数千,数千驿吏中寻出一个讷于言的怕都是难事——眼前这一位对我专供粟米葵菜饭的小吏就十分健谈。他听我发问便双眼灼灼,而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临淮郡的风物轶事,口沫横飞了半个多时辰后,才对我提了一嘴,他道:“要说临淮郡中最能饱口腹之欲的地方,便是淮阴县了,那里物产丰富,县里人又爱吃,什么都能做出来。我听说那里的达官贵人,最好一种糯米和石蜜做成的糕点,甚至加了咱们江淮难得的枣粉,入口松软香甜,往来客商但凡尝过,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我登时来了精神,恰好淮阴县也有些我想要寻访的前人遗迹,便托驿吏第二日办好了相关手续,孤身前往淮阴县。

 

淮阴县城静静地矗立在淮水南岸,共有北东西三处城门。城门自卯时开启,一直到太阳落山才会关闭,其中两座城门是用砖木建成,乃是当年的楚元王刘交下令扩建淮阴县城时所建,为精巧的砖木城门。唯有临北的这座城门是用彭城郡北部山中采集的青石铸就,从上到下浑然一体,简单但雄阔,看起来十分坚固。

我此来便是自北门进入城中,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来得不巧——并未看见什么酒旗招展儿女琴歌的景象,也未见徐淮一带的骠健汉子当街斗殴的盛景,唯见漫天的杨花柳絮在城中飘飘洒洒,不比长安春雪逊色几分。我连打了数个喷嚏,方才想起自己已告别老父一季有余了。住进东市中的一家客栈后,我放下行囊便去探访淮阴市中食肆,不想却没见到有几家开着门,更别提找到售卖枣蜜糕的小店了。我在门窗紧闭的店铺外感慨良久,许是这杨花柳絮将淮阴市借风卷去了?

我想了想在这如浪如雪的飞花中喝一碗石蜜水的光景,立刻觉得自己所想必然是大差不差了。

 

回归客栈,用过简单的饭食后便向店家请教,店家笑道:“客人想的倒也不差。我们淮阴每逢三月三前后,城中杨柳飘花,煞是烦人,食肆的生意确实不大好做,但客人不妨去城东看看,这个时令那里最是热闹。”

“是学圣贤在三月初濯水浣足当风高歌吗?”笔者立刻肃然起敬,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赞叹,“不愧是楚元王治下的城池和百姓啊。”

店家但笑不语,只极力推荐我去看看。我又问了几个书简中简单提过的地名,发现正好也在淮阴城东,便告辞店家,揣了一把大钱自东门而出。其间借机查看了东门的构造,果然是以砖木造就,楚元王熟知儒学喜好风雅,自然将这样的闲情雅致投射到亲自督造的建筑上,这座城门造型比北门精巧许多,女墙与塔楼都造成一个个台阁的样式,廊柱上雕刻了流云、凤凰与梧桐的繁复花纹,看起来焕然如新。我虽不识兵事,却知道这样精巧的城门自然不如石门可靠,向门吏询问后,果然淮阴东门与南门在七国之乱时就烧毁过,如今的城门是在此地被划出楚国后新建而成,想来是为了安抚被楚王裹挟作乱而慌乱万分的百姓。

我想起那古朴的巨石铸就的北城门,突地想起一个可能来,不由一叹。

 

出东门向前直行一二里,可见好一片开阔的土地。三月的绿意已将这里铺满,从城门一路到河渠,延绵不尽的小池塘和农田星罗棋布,杂以粉的白的花树相隔,粉的是桃花,白的是梨花,塘角田间都有戴着笠帽的农人正在辛勤耕作。

这片平整的农田西南,有一条不小的河流自西而来,向南流淌出一个平缓的河湾来,河湾中的沙土沉积出一片极大的绿地。江南土地平整,一眼望不到头,但这样平坦如湖面的大片土地也是少见。只在这片绿莹莹的湖面当中,耸立着一座小山,山脚开了数枝晚桃,山上生满野草,开着白的黄的小花,在春风里极是温柔。

我不由点了点头,那客栈东主所言不差,这里果然比城中市集热闹多了:这小山正前方有一处青石铺就的平地,大约有二十丈见方,已被各路的小商贾所占据,他们蹲坐在扁担或是独轮车上,大力吆喝着向行人售卖货品,像是将一整个飘香的淮阴市搬了过来。往来行人颇多,有赏花者,有吟诵者,有濯水者,不一而足。不少人都会在此处买上吃食与其他一些小玩意儿,到河堤边浣洗手足,而后做一些符合当地风俗的事情,垂髫小儿沿着河岸跑来跑去,着实是极有意趣。

我因来时已经吃了半饱,便只花了一个钱买了两筒甘蔗汁解渴。猛然见不远处的田垄上,有一身着短褐的老翁正一边扇风一边看着我,我便将其中一筒递给这位歇脚的老翁,向他请教起传说中蜜枣糕的所在。

可不能指望那些嗓门一个高似一个的商贾,他们可不会坏了自己的生意。

“客人是从长安来吗?”老翁接过装着甘蔗汁的竹筒,以不太熟练的官话问我。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老翁嘿然一笑,颇有几分高深道:“这蜜枣糕哪里是什么淮阴特产,据我所知,分明是长安传来的玩意。真是奇怪啊,就你们这些京师来人,最喜寻这糕儿吃,真是舍近求远。我年轻时候也是去过长安服役的,别看淮阴县的蜜枣糕贵得要命,得五十个钱一斤,换成是长安城的枣米,却只要五个钱。”

原来此蜜枣糕就是关中之枣米?

我登时失去了找寻蜜枣糕满足口腹之欲的兴致,也忍住没有纠正他——我出长安前吃了一次枣米,已经是二十个钱一斤了。

 

随后我请这位老翁到商贾云集的青石场上相谈,得知他姓吴名毕,出身寻常,经历却有些不寻常。他年少时上过几年乡学,平吴楚之乱时立了小功,晋了屯长,又得二十亩水田的封赏。如今他五十七岁,刚刚止役,便躬耕田亩逗弄儿孙,算得上生活无忧。

吴翁说了这城中的许多轶事后便神神秘秘地对我道:“小郎,可看过我们淮阴北门吗?”

我对那北城门印象极深,自然称是。

他踩了踩脚下的石板,更加神秘地对我道:“您也见过我们脚下的青石了吧。”

我霎时会意,我们脚下的青石显然与北城门的青石是来自同一处产地,只是那城门青石却比这日日遭人踩踏的青石板更显沧桑,我只轻轻数瞥,亦在其上发现了被战火灼烧过的痕迹。便点头道:“都是好石头啊,城门石可挡烽烟,足下石承安百姓。”

吴翁摇了摇头,叹道:“这话太文雅,听着好听,但老夫可没本事考校你功课。小郎可知北城门是谁建的?”

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是故作不知,面上十分诚恳地求教道:“是楚元王吗?”

吴翁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嘿,确实是一位楚王,却不是这位楚王嘞。”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两位“楚王”俱是何人。

我初来临淮,便是为了寻访那位初代楚王,也就是后来的淮阴侯之逸闻故事。但治史自当严谨,为慎于下笔,我并不想一脚踏入他的故乡。

故乡人对故乡侯,总会有些回护之意,讲述出来难免会有些偏颇之意,故而我在临淮郡其他县治收集了半月的逸闻故事方才进入淮阴县。正头痛于从何入手,便有这位见多识广的乡间野老送上门来。我虚心求教,这位老者便将他所知的淮阴侯韩信说与我听,说起那位天下闻名的将军对童年困苦的漠然忍受,又说他在大街上受辱后如何扬长而去,在水边遇到的老妪有多么的深明大义,更说起他仗剑从军后便一路壮怀激烈,直到顺利帮本朝那位开国的布衣天子打下天下……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我或多或少都已听过,但这位老者尤其说得有声有色,让人如临其境,只是他不愿提韩信后来下场之惨烈,想必许多淮阴人也是如此。

我心中暗忖:辱他的是淮阴人,活他的也是淮阴人,如今传扬他故事的还是淮阴人,淮阴侯若英灵有觉,不知会作何想?

吴翁将淮阴侯韩信风光的故事说完,便重起了话头,不知不觉又说到淮阴北城门的兴建。他说韩信当年被封了楚王,感谢封赏了很多人,感叹家乡防务之羸弱,又专程从彭城郡采了青石,将淮阴城的城楼重新修建,据说还套进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阴阳阵法,可保城门不失。

我笑着打断他道:“老父说笑了,天下焉有不失的城门?”

吴翁说得兴起,怎肯低头?挥着斗笠直摇头:“淮阴侯用兵如神,若不是……若不是那件事,他怎会让淮阴城在自己手里失守?”

我对他所说的“那件事”自也心知肚明,我曾在石渠阁查阅过汉六年十二月的陈地之会,自然比这位老者所知更多,但我自不会将宫中秘藏说与寻常百姓听。与他一起唏嘘数声之后,我仍困惑于长安之枣米变作“淮阴特产”这一件事,便向他继续打听。吴翁倒也仗义,径直将我带到那青石场中的一名小贩前,指着对方道:“小郎,他与我是老相识,他家就是我们淮阴县里最会做枣米的人家,自他祖父起已经做了三代,你去城中官府的驿馆中都不能吃到这样正宗的枣米了。”

正宗的枣米,可是长安之味吗?

我向吴翁一揖作谢,花了五十个钱买了一斤枣米与他享用。这爽朗的老人家也不客气,盘膝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吃喝,我便与卖枣米的小贩聊起了他家的来历。

这小贩已届中年,面目寻常,甚至看着有些畏缩。但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自我付了五十个钱后,他的话匣子便开得爽快,说自家确实是从祖父开始做枣米卖枣米的。他将这一做了三代的营生细细与我道来。

他的祖父曾在本朝初代楚王韩信治下做过小军校,后来又随楚王进了京城。自长安服役归来,便将祖辈吃饭的家伙扔掉,开始做这种关中口味的糕点,每年甚至专门要从关中进一批肥厚香甜的干枣过来,其中所耗更是不计其数,几乎花光了数年从军所积攒的家底。幸而数年后,楚元王与射阳侯奉高祖的命令兴建漂母他老人家的墓冢,又专程以枣米作为祭献,他家所做的枣米才在临淮一带的显贵人家风靡起来。时移世易,这枣米便成了淮阴市中的特产,闻风而来的商贩不知几多,但他家的枣米因用料讲究而备受青睐,就靠这项简单的营生养活了三代人,祖辈所传的另一门手艺就彻底丢了去。

我从他的讲述中觉察到些许遗憾,不由好奇道:“什么手艺?”

这位健谈的小贩却突然为难起来,嗫嚅数声后,才低声道:“我祖父,乃是……是原先淮阴市中的屠夫。”

我心中一惊,脱口便道:“可是那位屠中少年?”

小贩脸红了红,便道:“也许……是吧……不过我家祖父后来可是跟了淮阴侯许久,就连京中也是跟着他老人家的,不二年又……又被他老人家遣回来,脱了军籍,就不再也肯做屠夫了,幸而在长安学了手做糕点的手艺,好歹能养活家小。”

这中年小贩说完后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吴翁,见他神色如常犹自大快朵颐,脸色才恢复如常。

他又指着眼前那座青绿的小山,对我道:“先生且看,这就是漂母冢。”

我独自行到漂母冢之下,将买来的枣米放在冢边的桃花树下,而后向这孤独而温柔的墓冢拜了一拜。吴翁此时跟了上来,也向坟冢拜了一拜,又指着河对面若隐若现的一个小山包道:“小郎看见了吗?那是淮阴侯母亲的坟墓,是他亲手选定的宝地。”

我站在略高的田垄上向对面望去,只见暮春最后的梨花在对面河岸绽放,一眼望去,尽是灼灼而开的盛烈,大片大片地蔓延到对岸那孤独的小山包上去。

那里果然是一片敞亮的高地,寄托了一代名将少时与旁人迥异的梦想。

“幸好楚元王还算仁善,不但修了漂母墓,还在淮阴侯去后命人不许毁损漂母和韩母的墓冢。”吴翁感慨道。

“也许是高帝的宽宏也说不定。”

吴翁瞪了我一眼:“高祖陛下那么好心?”

我摸了摸鼻子,自然不能给出答案。

 

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我告别了吴翁,绕北门回城,在向守城门的军吏出示了太史公的印鉴文书后,被允许踏上城门游览一番。

北城门上的塔楼是城中的至高点,今日阳光颇好,向晚亦不阴晦,这饱经沧桑的高大城楼向空中张开双臂,怀抱着斜射而来的千万道金光,站在其上时,可见远处的淮河亦是金波流动,自有一股雄阔豪迈之情。我沿着河流一路东望,可见东门之外的河谷上,大片的农田与鱼塘显得愈发齐整,农人们在其中劳作,奋力追赶着城门关闭前的时光,渐渐密集的早稻秧苗将春风带来的绿意渲染的更加浓郁。

我触摸着塔楼上的青石,想起在京中所看的文书,心道要不知如何,才能让当时的楚王韩信放下一切去赴约,又与高祖陛下经历何等的纠缠,最终殒身于长安。

只是想来他的不幸确然换来了家乡乃至更大的一片土地持续数十年的安宁,在这种安宁里,农人春耕、商人售卖,甚或在三月的春风里,会有老翁向行人诉说故乡侯的轶事传说。

笔者回京之后,定要多加探访曹襄与樊他广等人了。

正感慨间,军吏来提醒我时辰已到,我便又看一眼那片美丽的河湾。只见绚烂的桃花与洁白的梨花点缀着两岸,绚烂春意在金红的晚霞里也毫不逊色,一只黑鹤背着斜阳掠过农田,一切都生机勃勃。

河西的漂母冢与河东的韩母冢隔水相望,并不孤单。

她们等着同一个人。

 

天下纪·卷二·淮阴纪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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