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绝杀慕尼黑/教练萨沙亲情向】列宁格勒故事集 篇七 父亲

列宁格勒故事集 

萨沙教练亲情向

篇六:冬雪

番外:Ivan Rozhin的自述

 

篇七 父亲

 

加兰任静静地看着走在人群最前面的萨沙。

身形瘦高的男孩一手举着父亲的遗像,一手固执地捏着拳头垂在腰侧,他的手腕在黑色的衣料中前后晃荡,白得发亮,像是袖管里生出来的银鱼,远远看去,一件黑色的大衣挂在他挺直的腰背上,这让他显得更瘦更高了。

在加兰任的注视里大约向前走了二十步,萨沙仿佛感受到了这关爱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两眼,见到果然是亲爱的教练,便轻轻点了点头。

到达北方墓地之后,葬礼按照预定时间举行。在棺椁入土之前,萨沙将遗像放在一边,接过某位堂兄弟递过来的一杯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水撒到已经挖好的墓坑里。

玛利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忍着眼泪将一束水仙放到丈夫胸口,最后亲吻了爱人,随后棺盖被钉死,死者与人世的最后联系被彻底阻隔,大家上前一起帮忙,落棺撒土。在这个过程中萨沙拥着母亲站在一边,不停亲吻着这伤心的女人的额头和脸颊,也吻去她忍不住滚落的泪水。

 

“我们都是风中的芦苇,我们是芦苇,命运是风。”在葬礼后的聚餐上,死者的妻子在致辞的时候以这句话作结,这是意大利一位女作家格拉齐亚•黛莱达的美丽词句。解冻后,不少西方的文艺作品被批准引进,其中就包括这位才华出众的女士的作品,热爱文学的玛利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第一次读《风中芦苇》的时候就爱上了这句话,并且在萨沙面前念叨过好几次,这次是萨沙第一回直观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心碎之处。

 

鉴于接下来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死者未成年的儿子必须完成的仪式,加兰任将萨沙自人群中解救出来,他能看出这孩子已经过分烦躁,疲惫不堪。

萨沙已经和自己的教练差不多高,但16岁男孩的肩膀依然稚嫩,加兰任准备揽着他去外面的花园里透一透气。这座专门供列宁格勒的市民来北方公墓办理丧事的园子外围却种了不少凌霄花,虽然与丧葬场所肃穆平和的主题不太搭调,但这些耐寒的褐红色花朵为暮春的寒冷天气添上了一些暖意。两人穿过了凌霄花攀援的花架,在花园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让这张藏在偏僻之地的椅子不会过分孤独。

萨沙循着香气在椅子一侧发现了几簇开得很盛的铃兰,其中有一株长得异乎寻常的高,几串白色的小铃铛垂落在椅子上,无辜而安静地散发着香气。这种香气在传统中被认为是不洁的,会打扰逝者的安眠,因此葬礼上不会出现这种美丽的花草,死者通常会被水仙花和白菊花环绕。

见他盯着这几串铃兰出神,加兰任伸手折下一枝,将一串纯白的铃铛握在他宽厚的手掌里。

萨沙指了指那串被攀折的铃兰:“我要这个。”

加兰任笑了笑:“你可以自己折一枝。”

萨沙撇了撇嘴,下一刻,那串散发着清香的铃兰已经塞到了他手里,加兰任说:“萨尼亚,不要再折花了,让它们好好活着。”

萨沙对于斯巴达克主教练这番教导全盘接收,仿佛忘记了加兰任才是那个伸手折花的人。

他玩着这串铃兰,将脑袋靠在加兰任的肩膀上,感到几天来充满内心的焦躁和茫然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软的悲伤,这悲伤犹如芬兰湾平静的海水,一次次抚慰着他心灵的沙滩,虽有痛苦,却得平静。

 

他们这样静静坐了很久,直到几只觅食的灰鸽子扑腾着翅膀来了又去。加兰任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燕麦扔到长椅前,等了很久也没见再有鸽子来。

“萨尼亚,你可以跟我说说话。”加兰任打破了沉默,抚摸着男孩毛茸茸的脑袋。

“说什么呢?”萨沙小声嘟囔着,把铃兰凑到鼻尖下闻了闻,他的大脑太过疲惫,实在抓不住那些游走的思绪的尾巴。

“说说你这次去国青队的事,队友们好吗?教练严厉吗?”加兰任挑了一件看起来挺轻松愉快的事。

“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我们先去了莫斯科集合,然后乘车去苏呼米集训。每天都训练七个小时,跑步、运球、对抗训练,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中间休息两个小时……”萨沙漫无目的地叙述,仿佛是在向老师汇报自己作业的完成情况,“午睡时间太短了,我睡不着。”

“那你现在可以睡一会儿,”加兰任将手掌覆上萨沙的双眼,感受着男孩眼睫的颤动,“我在这里。”

萨沙感受着突如其来的黑暗,配合地将双眼阖上,睫毛刮过老师温柔的掌心,他想自己确实可以睡上一会儿。

“彼得洛维奇。”过了大概两分钟,萨沙又出声了。

“怎么了?你要是想去旁边的休息室,我过去给你看一看。”

“我想……您可别反对!”萨沙拽下加兰任的手掌,然后迅速将一双长腿蜷缩到长椅上,在下一刻,他就枕到了加兰任的膝盖上,大睁着双眼看向蓝色的天空,白云和飞快地划过天空的鸟儿都映进了他的眼睛里。

“好,好,”加兰任解放了有点酸麻的胳膊,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萨沙,“这样枕着舒服多了,你快睡一会儿,得有几天没睡好了。”

“大概是太舒服了,我不想睡了,”男孩将那串铃兰别到了加兰任的口袋上,“我想和您说说话。”

加兰任欣然应允,萨沙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说个没完,就像是将堵塞道路的杂物清理干净,道路就恢复了通畅一样。他说了很多事,第一件事是国青队的主教练是个亚美尼亚人,每次训练后的休息时间都会给小球员们播放哈恰图良的圆舞曲。

“我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虽然哈恰图良也不错。”加兰任适时发表意见。

“但是您就不会在训练的时候放肖斯塔科维奇啊,听多了简直生不如死,”萨沙想起那段集训岁月就觉得头痛无比,“不过莫斯科郊外集训基地食堂的奶渣蘑菇馅饺子很好吃……过几天我可以试试看,答应我吧彼得洛维奇,您要做第一个品尝的人。”

加兰任笑着伸指在他小巧的鼻尖上弹了一下:“想要拿我做试验品?”

“只不过是想让您第一个吃到我做的奶渣饺子啊,”萨沙略微有些委屈,“我做饭很好吃的,真的……就算是……就算是我爸爸,他也觉得好吃。”

察觉到男孩突然的低落,加兰任觉得应该鼓励他多说说关于父亲的事,有些东西藏在心里久了反而不太好。

“你经常给你爸爸做饭吗?”

“我爸爸是个很严苛的人,”萨沙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我拥有记忆以来,他就总是咳嗽,骂人,擦拭那些老旧的勋章……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在不停抽烟,所以他那些勋章应该从来没有干净过。他几乎没有管过我,我也和他不太亲近,我大概只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给他做过两三次,不,三四次饭吧。”

“但总归是做过几次,我就没有给我爸爸做过饭,我们当时吃的饭甚至不用怎么煮,”加兰任想了想,决定趁机来点苦难教育,“来自城郊的白菜叶子,马厩里剩下的燕麦,还有……”

“马车下的豌豆。”萨沙替他说出来,然后吃吃地笑。笑了一会儿,他又严肃起来,抓着加兰任的手臂说:“彼得洛维奇,我真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

“我就不会随便感谢他,我可没忘记第一次去你家是怎么遭受你的冷遇的,”加兰任将手指插进萨沙短短的金色卷发里,“是谁说过的话来着,‘篮球有什么好玩的啊,不就是扔来扔去的嘛。’”

萨沙笑得更厉害了:“我说的是实话呀,彼得洛维奇,篮球难道不是扔来扔去的吗?但我当时也只是想气气您罢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说几句话就要带我去打篮球,还说要把我培养成全国冠军,我又不是傻子。”

“机灵鬼,”加兰任和他共同陷入了回忆里,“你这个小机灵鬼就算是真的被人拐走了也会顺利逃走的,记得吗,才上了两堂训练课你就和我嚷嚷着要讨说法……”

 

萨沙当然记得这件往事,他当时虽然已经长得挺高,但到底只有10岁,还是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父亲把他自己交给了抽不尽的卷烟和越来越严重的咳嗽里,母亲要上班,要撑持这个难以为继的小家庭,谁都没有教过他要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在糊里糊涂进入斯巴达克青训学校之后,他被数不清的规矩和繁重的训练课压得慌了神,丢失心爱的玩具和离家导致的失眠也让他十分焦躁。在迅速拥有了训练时总是犯错——消极训练——冲着教练大喊大叫——负气坐在一边还打掉了一个小朋友两颗牙齿等等一连串恶迹之后,气疯了的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加兰任对他说:“我不要你了,你这个小混球,你滚回家去吧。”

萨沙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立刻变了,他飞快地躲到了宿舍里,不久后就真的滚回家去了——他在半夜翻过了学校的铁门,赤着脚跑回了位于加里宁区的那个家。

“我知道您不是真的要赶我走,但我就是不会主动回来,我爸爸拿铁锹打我我也不回来,”萨沙对加兰任诉说幼年的那个自己的真实想法,“彼得洛维奇,我那时候还是挺伤心的,我觉得是您赶我走的,也得由您把我带回来。”

加兰任知道这小子从来很倔,所以当时认输的当然是自己,他亲自去别洛夫家低矮的楼梯口把这混小子拎回学校。在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乘公交车回学校的路上,憋了很久的萨沙噗嗤笑了一声,转身就把胳膊圈到加兰任的脖子里了。他们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萨沙也睡着了,加兰任就把他抱回了宿舍,这实在不太轻松,一路上男孩的胳膊始终圈住加兰任的脖子不放,这导致加兰任和他一起凑合着在宿舍的小床上睡了一晚。

“我重新看见您的时候,就知道彼得洛维奇永远不会抛弃我了,”萨沙侧身用双手圈住了加兰任的腰,鼻尖嗅着中年男人清洗干净的旧西装的味道,“我也再不会从彼得洛维奇的身边逃跑了。”

“这样最好了,”加兰任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后脑勺,还是说出了酝酿很久的话语,“但是萨尼亚,其实你的父亲非常爱你。这么说吧,他不想你跟着我打篮球,但在你决定了做这件事之后就全身心地支持你了,哪怕是用恶狠狠的咒骂和抽人的铁锹。”

“是的,我知道。”萨沙说。

“我带你走的那天下午,你爸爸给我塞了十卢布,叫我给你随便买点什么东西,说让你拿着只会去买些乱七八糟的玩具,玩不了几天就会丢掉。他还叫我带你读读普希金和契诃夫的书,他说每个俄罗斯人都应该读懂他们,只是自己从没耐心和精力来教你,”加兰任俯身吻了吻男孩被冻得微红的耳垂,“萨尼亚,和你父亲和解吧,他也许对你不好,但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从来都明白,我始终爱他,可是我已经失去他了,”萨沙捂住了双眼,泪水不住地从指缝间滚落,他抽泣着不停诉说,“我刚刚埋葬了他,我把他的遗像从加里宁抱到了这里,我把大麦啤酒倒进他的墓穴里,我看着棺盖上的钉子一根根钉进去,用泥土和花一起把他掩埋了。”

“他被锁在那里面,彼得洛维奇,他死了,我没有父亲了。”

加兰任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样的谈话,但他知道让这孩子痛痛快快哭出来总不是一件坏事。

 

萨沙哭了一会儿,离开加兰任的膝盖坐了起来,他背转身去抹眼泪,加兰任把他拽过来,拿出干净的手帕帮他擦眼泪。

萨沙红着眼说:“我是不是很丢人?我发誓过不让我妈妈看见。”

“所以你可以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允许你,”斯巴达克主教练对心爱的学生说,“这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小秘密。”

萨沙想了想,重新把脑袋靠在了加兰任的肩膀上,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这个依靠,反正,总不会比小时候央求他哄自己睡觉更丢脸。

“不过,萨尼亚,”加兰任说,“有件事你说错了,你虽然失去了他……”

“但我可以把您当做父亲,”萨沙抽了抽鼻子,“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您以前都不许我叫您老爹。”

所以你刚才也是在装可怜吗?但是加兰任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精灵一样跳脱的学生此刻真的很伤心,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彼得洛维奇,我亲爱的父亲,”萨沙趁机占起了便宜,他搂住了加兰任的脖子,把脑袋蹭到了男人的脸上,“我不许你像他那样抛弃我,绝对不许。”

加兰任知道这话有多么孩子气,自己比萨沙大二十多岁,怎么可能不先他而去呢?他的萨尼亚何时才能真正长大啊?但他此刻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含混地点点头,于是悲喜交加的萨沙噙着眼泪亲了亲他的脸。

“既然这样,回去我们就开始读契诃夫,俄罗斯人不可以不懂他,”加兰任拿手掌擦了擦脸,“上次让你做的《第六病室》的读书笔记写好了吗。”

“彼得洛维奇……”萨沙顿时头疼起来,他开始叫苦,“就不能缓两天吗……好的,好的,您别生气,我晚上回去就开始看书。哎,契诃夫,契诃夫。”

 

下午七点的时候,送葬的队伍离开了北方墓地,大家分乘两辆大巴回列宁格勒,萨沙静静地靠在加兰任的肩膀上,没人会来打扰他们。

车子发动的时候,萨沙没有回头。他知道就算自己回头也看不见父亲的坟墓了,那座平淡无奇的坟茔隐藏进重重叠叠的坟墓和茂密的树林里了,即使走进墓园里也得搜寻好久,而他的悲伤也同其他很多人的悲伤一样,留了许多在这里,也载了许多在心里。

 

萨沙失去了一个父亲,这个父亲粗暴严厉,打他,骂他,对人对己都过分严苛,宁愿不停抽着烟擦拭旧勋章也不能静下心来同唯一的孩子一起看看书。这位父亲如今躺在六尺之下,可是男孩依旧爱着他。

但萨沙仍然有父亲,自从十岁的那一天,他从学校走廊的门后探头看见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加兰任的第一眼起,他就多了一个父亲,这个男人睿智、坚定、可靠,满足了他关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所有想象。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就靠在这个男人坚实的肩膀上。他看见自己别进男人口袋里的那枝铃兰仍然插在那里,一排洁白的小铃铛颤颤地摇晃着,他感到内心悲伤但无比平静。

“你会嫉妒我们的。”萨沙·别洛夫对某个看不见的坟茔暗暗说。

 

本篇完

评论(11)
热度(22)

© 有如次案俏阿权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