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2021邦信新春十二时辰•子时】刘邦/韩信 蹈火

刘邦/韩信 蹈火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一、日暮

汉二年,夏。

这是六月的一个傍晚。

虽然刚下过一场豪雨,索河之畔的汉军临时大营内依旧秩序井然。除去巡逻和检视军需的队伍,军官与士卒们都安安静静地蹲守在营帐里。他们一边擦拭着数日间反复染血的兵器,一边从掀开的帷帐里往外望:营地位于一处近水的山坡上,正对着被索河冲刷出的大片平原。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天空澄澈如镜,将落的太阳却把靠西的半天晕染出一堆堆火红的云彩来。这些艳丽的火烧云还在随着日头的西沉而变幻,忽而如大风狂卷,忽而如百鸟驰飞,末了,则如万千天马自西奔腾而来,驻耳倾听去,仿佛有战马的嘶鸣声阵阵传来。

天边的战马飞驰嘶鸣,而军营里的战马却是不叫的。敌军尚未完全退去,汉军行军或扎营时都讲究“人衔枚,马缚口”,以免因马惊而贻误军机。自从半月前有一名骑军校尉因在设伏时战马突然狂叫被韩信下令当众斩杀后,这支军队便安静而迅捷地穿梭于京、索之间,将名震天下的楚骑玩得疲惫不堪。

这支队伍的统帅韩信将帷帐掀开,拔步而出。他出帐后感觉到凉风袭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将单薄的袍袖束紧一些。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又凉爽,此时火烧云已经弥漫到整个西半天,韩信抬起头朝那处望了一望,一件斗篷已被甩到了他的肩上。帐内有人抱怨道:“才睡多久就出去,你拿这个遮一遮。”

韩信闻言,连眉角都多了点儿温柔,回头看了一眼道:“我去去就回。”

 

约莫半个时辰后,韩信裹着袍子重新钻进了大帐里。还未走上两步,便有人伸手将他揽住。而后帐中这人伸出一只光脚丫将帷帐一侧撑着的插轴踢掉,骂骂咧咧道:“老子把这帘子封上,看哪个催命鬼敢打搅我们俩?”

韩信道:“大王,这不好吧?”

这位“大王”,即是汉王刘邦。彭城败后,他辗转于下邑到洛阳之间,自与韩信合军之后,便赖进了这支队伍的军营之中。劫后余生得了韩信,他自然心中喜欢,每日里在众将面前主明臣贤,实则更喜两人在一处相处体贴。此刻他顾不上自己衣裳散乱、发髻歪斜,只将韩信拽到榻上,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两个时辰安排一趟还不够?楚军几路不都退了吗?再说还有灌婴,还有你收的那个什么陈贺也领着兵……你这兔崽子,能不能好好给老子一个时辰?”

韩信笑着爬到榻上,将这率性男子上下看了一看,低头在他隆准上啄了一啄,道:“大王,我出去,不就是为了和您高枕无忧嘛。”

汉王闻言喜道:“不错,高枕无忧,高枕无忧……”

 

帷帐虽已阖上,但天光无处不在,温暖的赭红色光线自这简陋大帐四周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与雨后的尘埃共舞。恢复了寂静的大帐中,有人将这些光线不时遮挡,空旷的地面上,便有叠加在一起的影子狂乱地动作起来,有如楚巫折腰狂舞,被斜阳拖成长长的一片。

刘邦抚摸着身下青年人的肩背,气喘吁吁道:“你这还有个胎记,上回怎么没见过?”

韩信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兴许它高兴了才出来。”

刘邦在他肩膀上轻轻噬咬,不悦道:“难道你上回不高兴?”

韩信被激得轻轻喊了一声,解释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大王饶了我吧。”

刘邦嘿嘿笑了几声,又将这掌中雀摆弄一番,方才摸着他那枚小小的胎记道:“倒像是个鸟儿,我听说咱们楚国的王族就喜欢什么凤什么玄鸟的,我该不会捡了个宝贝吧。早知道老子还管什么义帝熊心啊,我把你供起来!”

“不是,”韩信侧趴在塌上,用手指拽住年长者耷拉下来的长发,认真道,“我就是一个生长在淮阴的平民子弟,诸国贵族都与我毫无干系……但我母亲确实有些不同。”

“什么?”

“她是一个楚巫,”韩信看着眼前最后一抹红色的日光,慢悠悠道,“我给大王说说母亲的故事。”

 

二、子夜

韩信的母亲出生在秦庄襄王去世的那一年。这一年,是楚国最后一位有作为的君主楚考烈王即位的第十六个年头。时光再前推数年,时有春申君灭鲁夺城,自楚怀王之后就被秦国压得举步维艰的楚国终于得以喘息。宗庙被毁是他们几世之痛,历来喜祭祀好鬼神的楚王室在这时候重建宗祠,将三王之庙高高立起。从被大水淹没的郢都逃来的庙祝成为新的大觋,他助王室礼敬东皇太一和祝融大神,勾连东君与云中君。

六年后,楚国再次将国都迁到了寿春,此地距离秦国已远,距离已经成为泽国的原郢都也很远,但执着的楚王依旧将新都命名为郢。大觋业已年迈,连祝祷之舞都跳不完整,于是他收了几个徒儿,教他们书礼乐舞,希望他们中有人可以勾连神祗。韩信的母亲时年六岁,因被大觋指为或可勾连东君的巫女,有幸入了宗庙,成为楚王室下一代大巫的人选之一。

三年后,最后一位贤明的楚王在忧惧中崩逝。年迈的大觋却依旧活着,他日日教导着年幼的弟子们,盼望着天命的玄鸟在他们之中诞生。然而当曾经挽救楚国于秦人铁蹄之下的春申君枉死于佞臣之手后,大觋再不教他们勾连东君。

这个深夜,悲痛的大觋在宗庙中奉上香花,燃起白芷和江离,头戴鸟首鹊尾的高冠,以老迈的身躯跳起祝祷的楚舞,身影诡异而狂乱:

“灵修浩荡,察我之心!楚之重宝观射父在上!

“怀王客死秦国,我看见了;郢都沦为大泽,我看见了;屈子自沉汨罗,我看见了;贤臣亡于小人,我看见了!东皇太一,您看见了吗?祝融大神,您看见了吗?东君,请快为楚国亮起来吧!云中君,用您雪亮的钩镰斩杀小人吧!”

宗庙中的黑夜沉沉如旧,唯有几点烛火被他狂乱的身影带的略微晃了晃,外间,一只布谷鸟鸣叫两声哀哀而去。看着被吓得一动不动的徒儿们,这位满口牙掉得只剩下六七颗的楚国大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将金质的勾镰扔在地上,突然狂笑道:“没用啊……没用啊。都看不见,都看不见。”

又过几年,大觋找了些借口,将所有的徒儿们遣散。他看见了楚国即将到来的覆没,让他们到更渺远的南方和更安全的东方去。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准确的卜算。

韩信的母亲便在此时跟着一位年长的师兄流落到淮阴县。

 

“你母亲是这样来到淮阴的吗?”刘邦嗅着韩信的鬓发,他自祖上便避祸到沛县,从来游戏乡里,对于楚国的兴亡并没有什么感觉,于是他笑了笑,便将脑筋拐到了韩信父母的韵事上,“那你父亲想必就是那位师兄了。”

韩信摇了摇头:“我父亲不是她那位师兄,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淮阴少年,至于他们为何在一起,我当然不知道。反正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死去了。”

“倒是稀奇,”刘邦道,“你继续说,我看那个老巫师肯定死得惨。”

 

韩信的母亲离开寿春后,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便将巫祝卜筮之事埋在了心底,安静与自己的男人过日子。她有一些积蓄,这段水乡的生活惬意而温软,将她的心也浸染的愈加温柔,她几乎不记得宗庙中的往事。只是好景不长,儿子出生不久,她的丈夫即因一次意外故去,再过几年,新郢都寿春被攻破,楚王也做了俘虏。数年不曾交游的师兄在某一天的子夜时分特意上门,对这个已为人母的少妇说:“大王已经西去做了秦人的俘虏,我听说师父一把火将宗庙和自己都化为了灰烬,我们不久后就都是秦人,师妹,请为了你我,还有孩子们,安心做一个秦人吧。”

韩母点头,送走了已然陌生的师兄,却从这个深夜开始,教年幼的韩信认字读书。她将自己从蹈火赴死的师父那里学来的东西,一 一灌输给儿子,教他肃正明礼、教他上下比义、教他眼耳明彻……只是不教他勾连东君,不教他向神祗低语,不教他怎样接引楚人信奉的神灵来到人间。

韩信就这样与母亲相依为命着长大。母亲从寿春带来的藏书很多,好像永远也看不完。他在湖泽边钓鱼,因为总是看书,经常误了鱼儿上钩的时辰;他帮母亲切草料的时候,曾经切掉了自己的指甲盖;在亡父友人的帮助下,养马的县吏想找他做个马童,但这孩子的机灵劲都用到了读书上,差点将一匹同他一样喜欢迷路的小马驹丢在城外的湖畔,此事便作罢了。

到他十三岁的时候,母亲想托人送他进入官办的郡学,接受秦皇钦定的教导,以后也许可以考为县吏,若是更幸运一点,还可以躲过二十三岁以后的正式兵役。为此她去求多年未见的师兄帮忙,登门拜访之时,却被告知主人已远游。母亲吃了这闭门羹之后,回到破旧的家中,却发现韩信正看着她收藏起来的简牍,那卷简牍的边角上都以金粉涂抹,正是自己从小研读的、向东君祝祷的卜筮书简。

这位母亲将不听话的儿子狠狠揍了一顿,这个孩子在经受来自母亲的暴风骤雨之时,始终未发一言。尽管他已经长得高过自己的母亲,越来越像那短命的父亲,

“我错了,”待到母亲打累了之后,伤痕累累的少年韩信向母亲拜倒,“我不该违背对您的诺言,学这些无用的卜筮之术。我会听您的话继续读书,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想要学习兵戈之术,我从您的藏书中翻出了吴起和孙武的书简,我不能为您勾连东君,但我感觉自己必定能够勾连这些先哲的魂灵。”

“随你吧,孩儿,”母亲将儿子抱进怀中,为自己不能将他送入郡学而伤心啜泣,“你想学什么都好。但是巫,是没有用的。”

……

韩信关于他母亲的故事戛然而止。帷帐内外已然是全黑一片,夏末的豪雨所带来的凉气几乎消散殆尽,索河中蛙声一片,伴着索河的潺潺流水声传到了军营中。

帐中渐渐泛起些暑热,韩信下榻将一枝铜灯燃起,又用铜钩挽起一些帷幕——若不是他已确定楚骑已经退却,是断然不肯在夜里点灯的。

刘邦看着他在帐中游走,想了想他母亲神秘的来历,顿时觉得眼前人竟有几分像游弋在河泽中的孤魂野鬼。

他得给自己找点儿话说。

“巫觋无用?这却不然,”刘邦揪着自己的胡子抗议道,“你母亲说的不对,怎么没用呢?寡人可是见过咱们楚人的巫觋大显神威的样子啊。”

韩信顿时来了兴致,坐到他身边,好奇道:“大王看过楚巫祭神?东君真的现世了吗?”

刘邦摸着他的嶙峋肩骨,琢磨了几瞬,笑眯眯道:“我见过,我当然见过,我军中的大觋带着军队前来,我在荥阳郊外看见他来,手臂一挥,烟尘一扫,西楚军队就退却三十里!”

韩信沉默不语,刘邦伸手将他拽下,悄悄问道:“大将军,你的母亲是东君的巫女,你也有火鸟的印记……你会勾连东君吗?”

韩信将手指蜷缩进年长者粗糙有力的手掌中,双眼在黑暗里星光流动。他将自己的身体贴近汉王,听着那让他安心的呼吸声,如同幼鸟眷恋母亲,他说:“汉王就是我的东君。”

 

三、黎明

京索之战后不久,韩信便与汉王刘邦分别了。汉二年八月,韩信带着军队从夏阳暗渡,以声东击西之计一战打下魏国,从此开始了他的北伐之路。刘邦则在关中略略休养一番后,再次引兵东出,往来于洛阳、荥阳之间。魏国一战定后,韩信上书请求益兵三万人,刘邦咬牙顶上,汉军渐渐将战线固定在荥阳以东。

他们此后虽时时有书信来往,却再不多见。刘邦偶见自家大将军在军报后夹杂一二情浓之语,往往暗笑一声,将其扣下后在手中回味流连。只在三年六月,大败而去的刘邦夜入屯军修武的北伐军营帐,将韩信军队收入彀中,又顺利安抚其人继续练兵东击。楚汉两营中相传此间有许多荒唐事,只不为人所知而已。听到传言,刘邦自是不以为然,只觉得买卖划算。

汉王刘邦是天命之子,大家都这样说,萧何曹参在拥戴他起事的时候这样说,张良在帷幄内密谈的时候也这样说。早在他还是个在沛县游戏人间的无赖亭长的时候,他的友人和妻族便将他“头生五彩,天命所归”的故事传播得到处都是了。但在一次次的挫败和一次次的溃逃中,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相信那虚无缥缈的天命——他在汉中困守的时候,老萧就为他献上了逐鹿天下的利剑。这柄席卷天下的利剑身负一个唯独他能知晓的秘密:韩信身上有火鸟的印记,他传承了勾连东君的血脉。

“嘿嘿,头生五彩,又有玄鸟相助,谁敢说天命不在寡人?”刘邦每每听到韩信在北方胜利的消息,便会掐着自己的胡子得意地想。 

他从不气馁,从不绝望,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只要能留得一条命,他就会放浪地嘲笑着对方,仿佛打了败仗的不是自己而是项羽。他总是能挥舞着三尺剑四处逃亡又卷土重来,头上的刘氏冠也从不掉落。

与此同时,韩信一路高歌攻城陷地,这个楚地生养的孩子以有如神助的奇巧手段破开了北地几乎所有的城池,占领了广阔的山川平原。与自己那绝境中也有狂徒气概的主君不同,他打的胜仗越多,便越谨慎;占领的土地越多,便越矜持;指挥的军队越多,便越怀柔。他时而忧心于城池的镇抚,时而劳心于麾下战将的分功,时而琢磨着南下的时机……直到有一日,项羽的使者敲开了他的门。又几日,有一个名为蒯彻的辩士看着他的背影踏歌远去。

两人之间的隔阂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刘邦自然清楚,韩信其实也清楚。韩信第一次来到齐地,便爱上她的丰美绮丽。在一日日的征伐之中,韩信看见了齐地的鱼盐之利和四通八达,于是愈加为此劳心劳力。他在潍水埋葬了龙且和齐王的希望,又将他们手中的军队全盘接收。他命部将们扔下手中的玳瑁珠玑,和自己一起操练起南下的军队——虽则他欣喜于终于可以继承太公的封地,成为齐国的诸侯,心底仍愿将汉王刘邦当做自己的东君。武王与太公共驱一车同执斧钺,灭商兴汉之后太公又成为拱卫天子的诸侯,还有比这更让人向往的事吗?

汉五年,刘邦在汜水之阳登基后,将韩信送往楚地,韩信虽有些不舍齐地,但仍顺从而去,就如同他数次被自己的君王收走兵权。临别时,天子刘邦在韩信耳边低语:“我的楚王,什么时候再让朕看看你那火鸟?”

韩信的肩膀微微一震,他不动声色地拿开了刘邦握在自己肩上的手,轻声道:“在陛下想要看见的时候。”

刘邦对这个答案有几分满意又有几分惊疑,那个齐王的讨封终究成了他心中的疙瘩,撕毁鸿沟协议后的狼狈也让他多了几分恼恨。在洛阳辗转反侧了几个月后,他决定索性将自己的疑惧灭杀。

天子言出而法随,六年十二月冬,楚王韩信被束缚于天子出猎所携的后车之上。

黎明时分,终于处理完擒拿诸侯一事的首尾之后,天子刘邦摸到了韩信所在的后车上。后车上装饰豪华锦绣柔软,不比天子所乘的大驾差上多少。此时,摇曳的灯光自车驾上方几盏镂空的铜灯内透出来,云纹与玄鸟的花纹状的灯影重叠,将斜倚在车壁一角的男子覆上了层层轻薄的黑纱。

刘邦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侧,看见了他阖着的双眼和皱起的眉,显然双手反接的姿势并不好受。刘邦将白日里威严天子的面具撕下,想要帮他将束缚双手的绳索解开。

他刚要动手,却见韩信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眸子一如从前,即使在黑夜里也有星光流动。

刘邦突然心动,凑到他耳边道:“楚王,你不要怨朕……朕如今广有四海,自然还是你的东君。”

韩信不语,刘邦将双唇探上,他便坦然迎上,即使被束缚着手脚也丝毫不落下风,将两人的嘴唇都咬得血红。只是这一夜,火鸟的印记却始终不曾出现。

 

四、正午

转眼便是汉十二年十月,老朽的天子刘邦再次披挂上阵,他要去淮南地除掉胆敢反叛他的淮南王英布。行军路上,他命人将荆王刘贾的幼子带到车上,对亡弟的孩子说:“孩儿,看伯父为你爹报仇。”

这个只有十岁的男孩向刘邦跪下叩头,恭恭敬敬地说:“谢过陛下,父亲能为陛下而死,是死得其所。”

刘邦叫人将他带下,天子并未从这番感激涕零中得到任何满足,反而使久病的身躯却更觉疲惫。也许是他已经太老太累,听到侄儿没喊一声伯父都觉得倍感酸楚。他想起红着眼不敢出征的儿子,想起自己这老病之躯穿戴盔甲时的不适,然后又想起韩信来,忍不住骂道:“都是你这兔崽子,害老子这么大年纪东奔西跑,早知道便……”

 

但死人是听不到的,刘邦就此住了嘴。去岁韩信亡后,刘邦曾问过他的遗言,却发现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没有一个字与自己相关,这让他很是失望。于是他又仔细查抄了淮阴侯府,将所有东西一一拿来过目,却发现这个人身故后所留下的除了堆积的山一样的兵书,便没有什么了。

他又命学宫中的博士将韩信留下的兵书一卷卷看过,查验里边是否有隐藏起的卜筮巫蛊的印记。他想韩信必定是怀着滔天的怨恨死去的,否则为什么会自己咬断那曾经斩钉截铁的“虽死不易”?前几日蒯彻将这四个字送给自己的时候,刘邦的心中便由苦涩和喜悦堆满,而后则是徘徊不去的、越来越浓重的虚妄。

十几人查了整整五日,只有一人从一卷兵家百术之阴阳篇中找到了军队遇到虫蛊瘴疠的处置之法。答案仍是淮阴侯没有留下任何针对天子的遗术。

韩信是楚人,他的母亲是勾连东君的巫女,他身上有神秘的火鸟印记,却连一个怨气不散的诅咒也不肯留给他的天子吗?

“你说的不错,果然是没用的。”刘邦叹息着,又哭又笑。而后他抚摸着那些堆叠得整齐的竹简,那是韩信半生的心血。

 

韩信死后不到两月,梁王彭越的血染红了长安,又过数月,英布被一盆血肉逼反起兵。年迈的天子不得不再次上阵,但他到底是天命之子,英布将两淮搅得大乱,杀了荆王刘贾,又赶走了楚王刘交,却并不是天子与诸将的对手,一路被败军裹挟,从蕲西退到庸城。

两军相峙于庸城,大营按照阵势排布。英布与刘邦对骂一番之后,随手便是一箭。

刘邦早在荥阳时期就吃过大亏,自不会让他得手——周遭有数人都穿着与自己同样形制的铠甲,怎会让天子再次伤于箭矢之利?

然而在他想要隐入军中之时,恍惚中耳畔却传来阵阵的太息,仿佛巫觋祝祷时的呓语。

 

“你这还有个胎记……上回怎么没见过?”

“……兴许高兴了才出来……”

“汉王就是我的东君……”

 

刘邦心上一疼,一枚流矢扎进了他受过旧创的伤口。而后这点疼痛扩散开来,拧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没有去摸鞋子,而是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肩膀,那里明明没有中箭,却疼得钻心。

“果然是你。”他笑着弯下了腰,那个巫女的孩子,终究将一生唯一的诅咒留给了自己。

 

汉十二年的时光渐渐流散,重伤的天子刘邦回了一趟沛县,他击筑高歌一曲,唱到兴起时,涕下数行。

四月正午,汉天子刘邦在长乐宫崩殂。大殓时,礼官依照先帝遗言,特意招来一些楚地遗民的巫觋,他们折腰翘袖,在去往长陵的路上狂舞高歌。

汉天子刘邦头生五彩,有玄鸟相助,不惑起兵,执三尺剑,数年便得天下。

据传他临去时拒绝了皇后找来的神医,有人说这位神医可用偷天换日之法为天子延命十年。

刘邦不知道这说法,就算他知晓了也不过是轻哂一声:天命在此,如何救来?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坦然就死,拥抱火鸟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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