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韩信+蒯彻】 小满

韩信 蒯彻

小满

 

不论从哪方面讲,蒯彻都算是个体面的读书人。

他自范阳一路行至临淄,食不厌精但麦饭豆饼也可吃得,喜好华服但麻衣短褐也能穿得,纵然古之名士亦不过如此。只是自从跟了韩信随军,便由不得他讲究了。

这一日,他晨起后即食用了两碗麦饭,然后自齐王宫出发,不小心将一身宽袍大袖在泥泞里滚过也不失态,只是急匆匆地往城外走。

这位蒯先生方才离开的地方,说是齐王宫,其实不过是韩信命人在一个刚立起的高台上修建的几间宫室,勉强可称之为宫城罢了。只是这高台长宽都超过百丈,望之巍峨,算是不堕齐王的威风。站在其上,可将临淄城内外风景尽收眼底,此时正值小满前后,城外大片农粮长势可惜,黄绿相接的麦浪滚滚,随风流泻到天边去。自打入齐后,韩信只这一件事做得算是顺了蒯彻的心意,即便这位新任齐王前脚答应行事,后脚便同李左车凑在一起唤蒯彻做蒯老头。

“蒯先生要寻大王去吗?”蒯彻收回思绪,弯腰将直裾下角的泥点子抹开的时候,齐王部将陈贺正同几个军士从校场返回,见了这位蒯先生就要下马问候。

“别了,别了,”蒯彻摆摆手制止对方,“将军是要再溅我一身泥点子吗?”

陈贺笑着在马上拱拱手,告知齐王信正在城北。

蒯彻回首望一眼齐王宫所在的高台,发现其上颜色朴素的宫室被朝阳映得耀眼,配着天空上轻絮一样的白云,几乎称得上鲜妍可爱。但在那高渺苍天之下,只是小满时节的临淄城,天气便热得愈发可憎了。

 

步行约莫二三里之后,蒯彻便撞见了齐王架前的一名礼官。来人所乘的马车在蒯彻面前站定,老头儿小心地后退一步,免得又被泥泞沾到衣角上去。

“是蒯先生吗?”这礼官约莫二十多岁,下了车冲他简单施了一礼,嘴中道,“齐王请您去淄河边上相见。”

“没见过老夫也似……”蒯彻嘟囔一声,默默随着礼官上了车,将自己的袖子挽起,勉强挨着礼官坐下。

“齐王真是能折腾啊。”蒯老头儿看着礼官糊着泥巴的手脚,默默腹诽,顺便又将身体往车壁上蹭了蹭。

礼官打了一个呼哨,车夫立刻心领神会,两匹驽马拖着车驾小跑出临淄城的北门,马蹄卷起一地的烟尘。蒯彻挥了挥袖子,看见城门外一个挑着担的农人厌恶地躲开了他们,一旁还有一个穿着麻衣的女人弯下腰去,正要捡起掉落的青瓜,被着细密的烟尘一扑,顿时捂住了口鼻。这让老头儿脸色登时更黑了一些,他想那挑担农人和捡菜的女人心情大抵与自己相同,满怀期待之时,无论是碰壁还是碰灰都着实可恼。

“嘿……”老头儿怪笑一声,对礼官道,“齐王如今竟是打算藏起长剑躬耕田亩吗?”

年轻的礼官嘿嘿一笑,将自己的脸也抹上了泥灰。蒯彻曾与安期生四处流浪同求明主,所求者大,所见着远,自认不是鲁地那些古板的儒生,仍是觉得眼前这人除了一身的秦制奉礼官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地方像是个礼官。

 

车驾很快行至淄河边上,右拐朝坡上走了不久,扎进了一处麦田里。到处可见黄绿的麦穗随风摇曳,时不时戳到车轮里来,蒯彻越看越是惊奇,觉得自己“齐王卸甲躬耕田亩”的玩笑话眼看就要成真。

他慢吞吞下了车,站在眼前这片百亩麦田之畔,麦浪一层层滚到他脚边来,亲昵地舔着他的直裾下衣。

礼官告辞一声便驾车远去,心怀不满的蒯老头儿扒拉过数朵麦浪,像是在这青黄相间的河流中艰难地划着一叶小舟,冲着前方行去。这是一片略有些奇特的圆形麦田,在这个大概的圆里,麦浪随风一层层滚下,越往前走,地势却越低一点,临近中央,又猛然抬升一截,这硕果累累的麦浪滚到最中央却戛然而止,田里无声无息地生出了几株桑树。桑树下小小一片林荫,有人似乎正坐在树下,蒯彻累弯了腰,被麦浪遮了眼,只觉得看不分明。

老头儿将眼前没过大腿的麦子狠狠一拨,大把的麦穗在眼前晃了晃,一张笑脸映入眼帘。

蒯彻一愣,眼前这位不是齐王韩信却是谁?

“齐王好兴致啊。”蒯彻上前简单行礼,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句,然后就坐到了田垄上。

“先生莫见怪,”韩信捻着一根麦穗,慢悠悠道,“我听说小满之时麦粒开始灌浆饱满,麦子由它的初生之春进入成熟之秋,正是一年之中决定收成最为重要的时节。君王诚心礼敬上苍,麦粒就会越发饱满,否则,他的臣民就会遭受一个坏年景。我如今身为齐地之尊,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正是要完成这项礼数。”

蒯彻盯着他看了半天:“下臣想来想去,都觉得这是大王编的。”

韩信轻笑一声,爽快道:“不错。”

“哎……”蒯彻仰天,叹了口气。

 

“我借着祭祀的名义把他们全都赶走,一是为了清净,二是为了方便同先生说话。”

“我说的话,您会听?”难为蒯彻一把老骨头,几乎从地上弹了起来。数月前,韩信将项王使者武涉逐走之时,他便盼着能与这年轻的齐王细细攀谈一番,尽管他已经拒绝了自己的多次进谏。

韩信将麦穗放到嘴边,轻轻一吹,穗子饱满完整如故,道:“我一直听着呢。”

蒯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非是别人都看不清大王您的故弄玄虚罢了。”

“李先生也能啊。”韩信将自己的不满轻描淡写。

蒯彻道:“有些话,除了我,却没人肯对你说。”

韩信默然,等着对方开口。这低矮丘陵上山风渐渐大了一些,二人身前麦浪滚滚,身后的桑树亦轻轻作响,桑叶与桑果都散发出诱人清香。

 

“我听说鸿鹄不会像草鸡一样低头啄米,老虎不会像虫豸一样在泥里打滚,”蒯彻正了正衣冠,这是辩士们开口前的习惯,他对韩信道,“只是看到这样的齐王,我心里却有很多疑虑了。”

“鸿鹄饿极了未必不会啄米,老虎陷入泥潭那当然得打滚。”韩信似乎心情很好,认真地反驳了蒯彻。

范阳辩士蒯彻不去理韩信的怪话,他认真地看着韩信,将心里那番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谏言再次奉上。此时这矮坡上略生凉意,那是从不远处淄河与小清河冲刷出的河谷生就的阵阵清风袭来。蒯彻是一等一的辩士,站在那里就是十足的战国纵横之风。他的一张利嘴曾经说下三十多座城池,又一言决定了另一位同行的生死。此刻他蹲坐在韩信身前,仿佛是一个刚刚理完田间荒秽的老农,嘴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足以翻覆天下。

韩信听着这些看似极有道理的话,盯着眼前连绵不尽的麦田出神。小满时分的麦田看着清新可人,一丛丛的浅绿托出嫩黄,饱满的麦穗摇摇晃晃着一茬茬地冒头,又一浪浪地随风翻滚到山坡下、河谷里、天边去。

韩信道:“先生说得很好。”

蒯彻掩盖住心中喜意,问道:“齐王肯听吗?”

韩信指了指天上道:“我已经听了很久,不过上天却要扫兴了,似乎快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只是有些稀疏,所以他们还来得及冲下山坡,两人都极小心地踏着田垄避开了将要成熟的庄稼。

韩信的马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桑树上,他将蒯老头儿小心扶了上去,自己也翻身上马。

蒯彻起先是紧紧抓住马背上的鞍鞯,随着韩信上马安坐、白马不满地哼哧两声之后,他又赶紧抓住了韩信的胳膊。

“先生抱住我的腰背即可,”韩信在稀疏的雨中说,“您这样我可骑不了马。”

“你这齐王就不能坐车吗?”蒯彻大声喊,他有些生气,因为他的胡子被打湿了,颤巍巍地往下滴了几点水,湿淋淋地流到了胸口上。

 “都被孤赶到城中去了。”

齐王车驾有华盖,当然能遮风挡雨,却被韩信弃之不用。对这位时不时会冒出点怪脾气的齐王,蒯彻再生气也毫无办法,只好揽着韩信的腰背随着他颠簸老腰。

韩信一紧缰绳,负重累累的白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顺着淄河旁新开的道路往前奔去。雨点越来越密,但好在始终不算是大雨,两人一骑分量十足,可怜的白马踩着泥巴深一脚浅一脚,路上啪塔啪塔响。

 

二人行了有四五里,路上见了好些在雨中忙碌的农人,小满时分杂草和害虫丛生,百姓们舍不得荒废时间用来躲雨。搜寻了一会儿之后,两人缩进了一个窝棚,这个窝棚位于一片桑林边,大小仅一丈见方。他们哆哆嗦嗦地凑在了一起,互相给对方拧了拧衣服上的水,雨虽然不大,却足够让这二位临淄城中的显贵倍显狼狈。

蒯彻忍不住抱怨道:“真不知道齐王您获取如今的权势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穿着麻衣短褐坐在田垄上看麦,骑马在天地间淋雨吗?”

韩信笑道:“我不需要时刻坐在田垄上看麦,也不需要总是在外间淋雨,才觉得这些事情有趣。”

蒯彻捻了捻湿漉漉的胡子,点头道:“诚哉斯言!便如您少时为人所轻慢如今却不在意一样,但老夫觉得,您也正是因为有如今的地位才不在意旁人的轻慢。可若是您失去现今的地位呢?”

韩信自然知道蒯彻今日的来意,他摇头道:“不会的。”

蒯彻正想把方才的道理再细细说上一番,却觉得有些泄气,于是坐在窝棚里不再说话。两人缩在这一方小世界里,反倒是韩信这行伍中人里里外外收拾起来。他在搭起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堆晒干的苦菜和一些柴禾,又从架子旁的陶罐里发现了几把高粱米,心中大喜,就开始点火造饭。

窝棚里烟气渐起,蒯彻避着这点儿烟,不住地往外面看。

“先生不要看了,两个时辰内他们不会来的,韩信军中军法如山。”韩信瞥见蒯彻不住地往桑林外看,忙提醒一声。

“齐王怎么还是行伍习惯,”蒯彻不满,时刻不忘一个谋臣的职责,道,“您是心怀天下之人,就不该把天下局限于行伍之中,为君者不可将自己陷于险地。”

“先生说错了,”韩信捡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席坐下,“我虽长于军伍,但却不止需要打仗,每到一处,都要尽力安抚百姓恢复农桑,百姓虽不见得有多喜欢我,却也不会多厌恶我。”

“哦,齐王您安抚百姓恢复农耕是为了什么呢?”

韩信老实道:“是为了有足够的资粮和兵源进攻下一处地方。”

蒯彻捋着胡子点头。

 

去了壳的高粱米煮野菜很快就熟,韩信找了两个陶碗满满盛了放在两人身前。

“嘿嘿,”蒯彻心中欢喜,一边慢慢喝着高粱米菜汤,一边和韩信说起闲事,“老夫现在喝着高粱菜汤也能赞声好,一则是鱼鳖鼋鼍皆都吃过,二嘛,便是因为这是齐王您的手艺了。”

“先生客气了,”韩信道,“也得感谢这不知去向的农人为我等留下干粮,否则蒯先生就要与我一同饿肚子了。”

蒯彻笑言:“这齐地百姓也要感谢齐王将此地战火平歇,方能有一年的春耕夏种,我看齐王带来的这些恩德足以做我们的饭钱吧?”

韩信听了这话自然高兴,但还是摸了摸身上想要了账,四处追索钱财不得,无奈取了一枚玉带钩塞到棚角的一只空碗之下。

 

两人就着简单的饭食谈了许多事。蒯彻说道方才走来时瞥见一群农人穿着麻衣涂得花花绿绿正在祭神农,单怕人群分开突然走出同样涂得花花绿绿的齐王来,叫他老头子好生尴尬;又说起当年与安期生游东山涉西河,一张嘴说服燕赵诸雄的往事。韩信则说起最近在故齐王宫又整理出不少兵书的事,他所得的简书尤以司马法数十篇和乐毅的二十篇行军纪要最为贵重。

“大王还在批注兵书?”

韩信点头:“最近正在整理司马法,受益良多。”

蒯彻知道韩信的喜好,便道:“说说看。”

“我方才整理好《司马法·仁本》一篇,其中有一节说:不应在农忙时举兵,不应在流疫时开战,这是爱护本国百姓;不在敌国举丧时发兵,不乘敌国灾年攻伐,这是爱护敌国百姓,”韩信就着陶碗再喝一口汤,又道,“当初在咸阳宫室得到司马法残本,看到这里还有些奇怪,爱护我国百姓便罢了,乘敌不备攻其不意不是更好吗?毕竟兵不厌诈。如今北伐多年,却觉得先哲笔下尽是至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错吧?”蒯彻说,“吴孙子那数十篇,你当宝贝一样随身带着,老夫也看过。”

“不错,我当年尚未领兵,只觉得打仗用尽奇计足以攻城略地就好。但我在手中握着数万甲兵,自然就明白不光要用他们杀人,也要用他们活人,城池敌国不光要攻下,更要为我所用。伐谋之说,也是征伐人心,无论司马法还是吴孙子之法皆是此意。人心不得,固然可依靠奇计征服国家攻陷城池,则必不能长久。”

蒯彻点头,司马法道尽军礼,虽不如吴孙子兵法中奇谋迭出,其中种种却也自有其深意。

“我如今攻陷数国,看似轻松,实则如履薄冰,抚慰百姓、弹压兵变、训练军队,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人心向背实在难以掌控,征伐北方尚且如此,”韩信说到这里,悠悠叹一口气,将陶碗郑重放下,对蒯彻道,“您说,我又如何背叛汉王行不义之事呢,请先生教我。”

蒯彻闻言面色大变,却听韩信继续道:“我同先生说过,汉王曾与我同车同食过,他也将衣袍披在我身上。”

蒯彻嘿嘿一笑:“勾践也曾与文种范蠡同寝共食,范蠡借机遁入五湖,文种大夫是何下场您当知晓。”

韩信摆了摆手,径自说道:“有一次,我们去城外练兵,我练,他只能看着……刚收的郎中骑兵,彼时我于此尚有些生涩,我操练得很累,他看得想必也很累。也是不妙,我方才命两队轻骑将一种阵型摆好便天降大雨……当时初到栎阳,临时的屯所正在修建,我们只好缩在同一座车驾里,分食一块潮了的豆饼。我还记得他那时的车驾,咸阳周遭遍地焦土,寻得的良马都充作军马,他只好用几匹老瘦的驽马来拉车。”

韩信似是想起往事,忍不住笑了笑,他对蒯彻道:“于我而言,我与汉王也许不只是君臣,也是一同练兵分食一块饼子的同袍。”

“齐王,”蒯彻扔了饭碗,突然向地重重一拜,“人,生而多欲,心,生而善变,不管当年您与汉王如何君臣相得,但我为齐王谋划是一片忠心。时机难以抓住而容易失掉,还请您三思!”

韩信沉默半晌,将蒯彻扔到地上的饭碗拾了来重新满上,道:“我少时曾受一老人恩惠得以活命又增长见识,长后又得人恩惠方能将一身才能施展,一碗饭的恩德我会以千金相报,知遇之恩我也会倾囊相报。”

蒯彻抬头,双目肃然:“以天下相报?”

韩信笑道:“不错,平定天下获取不世的功业,成全自己也报得恩德,有什么不好?”

蒯彻盯着韩信看了良久,而后艰难起身,将那碗怎么看怎么难吃的高粱菜饭捡过来,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

“齐王啊,你大祸临头了。”

蒯彻最后打着饱嗝说。

 

其后白云苍狗,六七年匆匆而过。蒯彻再至齐地,已经是他佯狂而去的许多年后了。

这一次恰又是小满时节,蒯彻慢吞吞离开接他的车驾,却不去城中的相府与曹参相见,偏向城外走去。

他一路踽踽而行,看着弓着腰的农人荷锄穿行在田边的小路里,脚下有苍白的、黄色的碎花遍布。还有一些葵菜、苦菜也杂生在野草当中,肥嫩茁壮,正当食用,蒯彻流亡世间多年,这些充饥的东西自然识得许多。

“可惜没人再为老夫煮一碗野菜汤吃了。”蒯彻心想,他也似乎明白自己当年为何几次三番被某人拒绝,却依然留在此人身边了。

他站在一片麦田里,望向远方。

临淄城中齐王台宫阁高耸,只是其中已经换了主人,临淄城南他望之不见也不想管,但临淄城北依旧是一片坦途,几条河流经过此地,冲刷出一个自古以来的粮仓。他专心看眼前的田亩,能看见田间青黄麦穗一根根地矗立,有风吹来,这些麦穗便随风轻轻摇摆,摇出一层层的麦浪。这时麦浪的颜色极是独特,比单独的青色黄色都可爱许多,可站在这一望无际的麦浪中,蒯彻仍觉得心中惶惑天地孤独。

容不得他多加慨叹,初夏的雷霆一声炸开,蒯老头儿浑身一抖,雨点已经啪塔啪塔掉落。

小满时节,本就多风多雨。

 

由于比较忙,一篇文从小满写到夏至后了。

蒯生空相将军背,未相将军一片心《——主题

当不当CP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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