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刘邦韩信】长安道 章三十三 长星征塞北

章三十二  长安绣成堆

章三十三  长星征塞北

粟米

 

平阳侯府,九月初七,晨。

曹原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黍米炙烤后的焦香。入九月以后,长安街巷处处萦绕着黍米与粟米饭的香味,究其根本,却是即使是能够住在长安城两宫左近的官宦人家,亦有不少子弟要随天子出征。此时的汉军军粮往往是豆粉和少量粟米粉掺杂起来做成的豆饼,冷硬硌牙,再就是一些烤熟的麦粒,食用起来更是难以下咽。心疼自家亲族子弟的人们,便总要为他们自备一些干粮。其时已经有了石磨,很多人家便将粟米和黍米磨成粉炒熟,如果家境更殷实一些,就用黍米粉做一些加了油脂的膏饼。美味丰厚的食物,多少能够消解一点儿军士们战时行军的艰苦。

曹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还知道自家府上的老管家便有两个孩儿要随天子出征——这还是兄长曹窋昨日在自己回府的时候告知的,曹窋便像这位老家人赠送了一些布帛钱币,帮助不舍的老人家为孩子置办冬衣和干粮。

曹窋对曹原此举甚是满意,便拽着曹原在用餐前说一番话,他道:“原儿,你素日总往淮阴侯那里跑,怎么这几日却回得勤快?”

曹原见兄长这样说,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便道:“陛下这些天来得太勤,整日里与老师在一起,我都没什么事可干了,只好回家里来。”

曹窋笑了笑,摸着小弟的肩膀道:“原来如此,却是我家弟弟失宠了……我才发现你竟长这样高了。”

曹原不着痕迹地甩开了兄长的手,又道:“我听说父亲此次亦会在齐地出兵。”

曹窋道:“不错,陛下征发各诸侯国的军队,多是各国国相率军同往。单是各诸侯国所出,便有二十万大军,只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原吸了一口气,道:“这样大的规模,真是我皇登位后出兵之最了。这个陈豨可当真难对付,以前也曾见过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原来竟这么厉害吗?”

曹窋点了点头,严肃道:“他在我汉军入关中前就已经跟随陛下,那时就曾在父亲军中作为偏将领军,是一名久经沙场的骁将,勇悍非常,也有一些兵略,故而深得陛下信任。如今被北蛮和韩王信勾连做反,确让人苦恼。原儿在哪里见过他?”

曹原道:“在宫门处见过几回,陛下有一回还叫他共乘出宫。对了,几年前在老师那里也见过一回,当时来了不少宿将君侯,独他给老师带了一些汉中所产的醇酒过来……那酒倒是不错,大多都给我与伉儿喝了,老师却没怎么沾。”

曹窋道:“还好,还好,并没什么。”

兄弟二人说了一番话,便叫老管家领着众人开饭,炒过的细碎粟米和黍米熬成粥饭,辅以些许酱菜和烤肉,这一餐十分可口。

 

又过数日,满城飘散的炙烤黍米与粟米的焦香还未散去的时候,天子再次在宣平门外誓师出征。这一次的祭礼比之之前的数次尤为简单,叔孙通明了天子的急切,便十分知趣,一切从简。

渭河南岸,萧瑟的梨树林外,众人开场祭祀。简单的乐舞之后,天子在燃烧着香料、奉上三牲的大鼎前拜了几拜,便匆匆结束了。随后天子刘邦步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先是怒骂了一阵作乱的贼子,而后勉励一会出征的将士。这一番简单的战前动员过后,便命周勃等率军开拔。

曹原和樊伉此次又是负责留守宫城,两人都已经累功升为校尉。樊伉对此种安排颇为不满,嚷嚷着说是自家父亲向陛下进谗,才让他失去跃马塞北立下盖世军功的机会。

他身边的曹原却看着坐在高台上的天子,见这年迈的九五之尊向留守京中的丞相等九卿说着什么,大概是在托付国事。他又看向有如麦浪一般细密整齐的军士们,眼前这些人都是自北军挑选来的精兵,在场的只有几千人,他们将誓死护卫在天子左右。他叹一口气,不知道这些穿着与汉旗同色的红色戎装的军人们这次能回来几成。在整齐的军阵之后,来自长安城内外的百姓们簇拥在那里,他们被长戈拦在军阵不远处,脸上或多或少被忧愁和眼泪占据。曹原虽已不是未经战阵的雏鸟,却发现自己仍会在战火与离别面前感到战栗。

“我恐怕会让老师失望。”他在心中默念一句。

樊伉却已经在念叨着自己的失望了,他以羡慕的目光注视着即将出征的伙伴们,嚷嚷道:“真是天道不公,凭什么你们就能去赚军功?我成天守着宫门,都快发霉了。”

一个相熟的军士道:“樊伉,你一个小侯爷,以后肯定能袭爵,有大几千户人供养你,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另一个道:“樊小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还盼着能守在家里呢……我说樊校尉,您也别抱怨了,胜之大兄这次也没去呢。”

樊伉道:“守宫城有什么意思?你们都去北边了,这里连仗都没得打,上回贼人在老师这里吃了苦头,长安如今安稳得很。我每日里就是吃饭睡觉也能混过去。”

这时候有人在樊伉肩膀上拍了一记,他转头见是曹原,忙道:“原儿你莫管我……”

却听附近一个老者道:“好家伙,老子留你守宫城,就是让你吃饭睡觉的吗?大将军教了你几年,就把你小子教成这样?”

樊伉听见这声音,顿时脸色煞白,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要下跪请罪,却被一只温厚大手拽住了肩膀。已经从祭台上下来的天子刘邦看了看这群叽叽喳喳的小辈,便将其他几人赶走,对樊伉和曹原道:“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

两人便恭敬地立于道旁,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天子开金口。就在两人疑惑之际,听见天子道:“算了算了。”

二人闻之,大松一口气,便行礼告辞。不想他二人才退几步,天子又招了招手唤他俩过去,慢吞吞道:“你们叫他小心……”

曹原自知天子嘴中这个“他”是谁,便道:“陛下,您要老师小心什么?”

刘邦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嘴唇略微抖了抖,道:“罢了,叫他小心着凉,多吃点饭吧。”

曹原抬头偷觑一眼,看见他无论怎么梳理都遮不住的银丝满头,又见他苍老的嘴角上似笑非笑,便匆匆低下了头,与樊伉行礼称是。

天子刘邦率领军队在萧索的九月离开长安,出征的将士们将身上沾染的亲人的眼泪收到了心里,在烤黍米的清香中告别了关中,他们要渡河东去,而后北上厮杀。此时,长安城中的柿子已经挂了霜,柳叶被深秋染成枯黄,生活在陵邑的百姓在送别了儿郎后又盛着枣栗进东市售卖。曹原与樊伉目送着北征的队伍远去,只觉得长安城顿时冷清了许多。

“陛下心里只怕更觉得冷清,”樊伉最近不知学了什么文章,摇头晃脑道,“老师还是没出现啊,他也不来送送。”

曹原看了看空荡荡的城头,低声道:“你懂什么?”

 

天子大军出发的第七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冷雨,满城的槐树和老柳又从身上抖落了不少黄叶。数万人的离去让这座年轻而古老的城池染了些许清幽之色,但城中大小事务依旧被处理的井井有条,未因战事再起而影响运转。

因着白登之时长安所受的威胁,郎卫们面色严肃地在城中巡逻,与被留下的北军遥相呼应,拱卫着这座天下之都。城内人少了,长安街巷里的传言都少了许多,从高门侯府到寻常百姓家,不少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严谨而略有忧虑的神色。常年征战让这座宏伟的都城自觉自愿地进入了战备的状态。

樊伉与曹原数日来已经习惯了这略有些清冷而简单的生活。他们每日里巡视宫城,处理城内外的大小事端,小事直接处理,大事通报上面,同时,他们也在北军统领或舒缓或紧张的眉宇间猜测着前方战事的进展。因为事务繁忙,二人已经无法帮助自己的老师完成那项做了数年的庞大工作的收尾,但好在张苍的几名学生重新回到侯府帮忙,留侯张良也命人取走了部分书简亲自校对勘误。

青青书简将淮阴侯府中的书库堆得满满,所有书篇只待翻过最后一卷。

所有人的时间都似乎变得异常紧凑,但日子却又过得琐碎而平淡。如此十余日后,一件突发之事却打破了这种平淡。

这一日,曹原与樊伉在迎来难得的休沐之时,一走进淮阴侯府后院的静室,便发现有些不对。多时不至的周胜之跪在阶下,一旁还站着身量大增的小弟周亚夫——他在得了大名后,已经不许朋友们再唤他皎皎,这孩子冻得通红的脸蛋上满是担忧。

曹原上前,拽了拽周胜之,轻声问道:“怎么了?”

樊伉便探头看向屋内,见韩信裹着氅衣坐在席上,用麻布裹缠着的左手轻轻搁在案上,右手执笔疾书。他看了看周胜之湿漉漉的头发,又忍不住摸了一把小亚夫的脸,道:“皎皎,你家兄长惹老师生气被罚跪呢?”

周亚夫道:“是兄长自己要向老师请罪,老师并未责罚于他。”

曹原叹道:“胜之大兄,你先起来吧,不管有什么难处,咱们兄弟进去跟老师说。”

周胜之哑着嗓子道:“我做了错事,就要跪着请罪。”

周亚夫看了看屋内的韩信,又看了看自己的兄长,无奈地跟着跪下,脆生生道:“那我陪兄长一起。”

曹原与樊伉面面相觑,虽然摸不着头绪,也只得跟着跪下。

过了约莫一刻钟,却听韩信道:“你们都进来吧。”

 

“什么?”曹原在静室内听周胜之将原委说毕,惊道,“你竟然将……”

他说到这里,匆忙压低声音,恨恨道:“你竟将姜姐姐藏在自己的别府中,你要知道,她可是……”

樊伉亦是惊道:“原来她竟是大兄你藏起来的美娇娘,怪道不给我们看呢!”

曹原用胳膊捅了捅樊伉,满含着恼意对周胜之道:“你藏起来也就罢了,定是被人捉到了把柄,否则也不会到老师这里来请罪了。”

周胜之握紧拳头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她。”

周亚夫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兄长,沉痛道:“兄长真是色令智昏,连累老师又自毁前程。”

 

此时,看着他们几人惊叫半天的韩信搁下笔墨,对众人道:“也不全怪他,我在利用青蚨又毁去母虫之后,知道此女已经见疑于楼烦,并不能兴风作浪,所以并未杀死她,只是叫人将她送走。我常叫你们读诵《吴孙子》中“用间”一篇,于己却做得极差……此番让胜之有机可乘,是我的疏忽。”

周胜之红着眼睛道:“我与人吃酒后太不小心,竟不小心叫人看到了她的真面目,若是不走运,如今怕是已经追查到长安令那里了。我虽然在拜您为师后不如几位弟弟用心,但却不能在欺骗了老师后,让您身陷险地而不知,所以前来告知请罪。”

韩信笑道:“你让我身陷险地?我身边的十面埋伏可不比项王所面临的更晚。”

周胜之嗫嚅着道:“可是……”

韩信道:“你过来寻我,无非是要救她,关于此女之事,你不放心别人?”

樊伉想要说些什么,韩信看了他一眼,他便没将想说的那些话吞入腹中。

韩信盘膝而坐,未受伤的右手把玩着一只铜镇,在昏暗光线中苍白着一张脸。他看了几人一会儿,将铜镇按在席上,把座下皮席按得平平整整,而后从身上摘下一枚玉珏,扔给周胜之,道:“你拿着这东西,去寻我一位故人布下的暗子,他会帮你得偿所愿。”

周胜之带着几分犹豫,将地上的玉珏扣进掌心里,而后重重地拜了三拜,便拿着玉珏离开。

 

见兄长走后,周亚夫凑到韩信身侧,十分乖巧地端正坐好,担忧地看着他道:“老师,那您怎么办呢?万一,我是说万一……”

韩信将周勃的这位幼子按在竹简上的爪子轻轻挪开,不以为意道:“什么怎么办?你真以为那位先生布下的暗子能助我离开长安?”

周亚夫道:“为什么不能呢?您可以隐姓埋名离开,哪怕……哪怕……”

周亚夫想起韩信离开后放虎归山的那个可能,不由一个哆嗦。时光匆匆而过,他已经不再是缩在父亲身后或是老师怀里的垂髫幼童,他如今懂了太多事,终究未将“哪怕”之后的话语说出口。

韩信闻言,执笔在竹简上写下一字,道:“陛下不会让我离开,他为我布下的罗网何止有十面,每一面都是不死不休。”

曹原忍不住颤了一下,心道:陛下与您的那些浓情蜜意呢?也是他为老师您布下的罗网吗?

他在浑浑噩噩中又听韩信道:“何况,我也不愿如此离开。”

韩信将蘸满了炭墨的笔摔在案上,斩钉截铁道:“我是想脱出牢笼……但却绝不能以这种方式。要我隐姓埋名如同鬼祟一般离开长安,内无根基,外无斧钺,弃煌煌功业,成丧家之犬,敢问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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