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次案俏阿权

【汉初/刘邦韩信】长安道 章三十四 斯人几时回

章三十三  长星征塞北

章三十四  斯人几时回

朱梅

 

天子率军出征数月后,一场大风雪笼罩了汉十一年正月的长安城。

其时风雪自北而来,一路南下侵袭,一直将秦岭北麓也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白雪。作为关中平原之上的最大的一座城池,汉都长安亦是一夜之间银装素裹——从巍峨耸立的城墙到层楼叠榭的长乐未央二宫,再到宽敞笔直的驰道,或是错落分布在城中的公卿列侯之家,再或是藏在宫城和高门掩映的角落里的寻常人家,纷纷被洁白浸染,所谓紫宸丹陛与柴房茅屋并无不同。无论是自城中望远群山,或是在城外遥望宫城,所见之处,皆是一片高渺壮阔,雄伟壮丽的长安城终于陷入了难得的沉寂之中。

城中如此寂寞,自然人烟稀少,即使是平日里最为热闹的东西二市中的酒舍也是如此。平阳侯次子曹原自驰道缓缓而来,在距离东市数十丈之时就将简单的车驾停下,吩咐家人侍从返回。而后他裹进大氅步行入内,掀起厚重的鹿皮帘拐进酒舍里。

他如往常一样行到二楼,见几个相熟的友人早已经等在那里了,除了从不多话的傅家兄弟,便是最为相好的樊伉与周胜之周亚夫兄弟。曹原见众人只是低头喝闷酒,只周亚夫捧着一卷书简看得入迷,便道:“小二,你不在老师那里好好读书,怎么跟着我们到酒舍里看书,不怕等你父亲回来我告状去?”

周亚夫觉得“皎皎”这个小名实在太像“娇娇”,大了几岁后就怎么也不肯让几位兄长喊了,偶尔被韩信喊几声也只得认下。曹原等有心逗他,便从此改口叫他“小二”。

周亚夫瞪了曹原一眼,扬起小脸道:“老师本来说好了要与我重演先秦时司马错与张仪论伐蜀一节的,为此我特意宿在淮阴侯府。但今日晨起,我听说有重要的客人要上门拜访,老师便将我打发出来。恰好遇见兄长们要吃酒,就跟过来了,读书嘛,在哪里不能读?”

樊伉道:“曹原,你别光顾着和小二说笑,咱们几个难得遇到同时休沐,快快坐下喝酒。”

曹原便笑道:“是我错了,咱们小二子闹市酒肆皆可习兵,以后可是当大将军的料子。为兄多嘴,自当罚酒三杯。”

说完他便跪坐到案前,周胜之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三只耳杯,全部满上,沉声道:“都喝了。”

曹原自个说了大话,只得老实喝酒,三杯下肚后,便借着一点醉意,问道:“只不知老师要接待的是什么客人,竟将小二都打发了出来。”

樊伉闷声闷气道:“反正如果老师想……我等……”

周胜之道:“你闭嘴,胡说什么?”

傅华道:“诸位兄长别乱猜了,应当是萧丞相吧,我们兄弟本来今日还有守宫门的差事,被萧相派人告知让我们提前休沐。我们兄弟俩回家的时候,就见萧相的大车,往淮阴侯府的方向慢慢行呢。”

樊伉道:“没看错吧?你能认得?”

傅华的兄长傅精道:“弟弟没看错,确实是萧相的车子。他拉车用的老马三白一黄,那匹黄马还是个秃尾巴,我们都认得。想来淮阴侯当年受过萧相的大恩,如今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自然十分郑重。”

樊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周胜之道:“哎,好什么……”

曹原明白他心意,便道:“胜之,姜姐姐都被送走几个月了,咱们都清楚,就算你们之间真心实意,在一起也难得正果,不如放她自由。也是得老师相助,此事才得顺利,你就放宽心吧。”

周亚夫插嘴道:“母亲和几个姨母准备给兄长讨一个好女子呢,要正式娶进门的,兄长就是不想,几次都说自己功业未成。”

周胜之道:“小二你闭嘴……我是真不想娶妻。”

樊伉与曹原对视一眼,便开始专心劝周胜之喝酒。恰在此时,酒舍主人亲自将几盘熏肉端来送上,极言自家熏肉之美味。诸人便纷纷拾箸夹肉送入口中,果然十分味美,这群年轻人一时间便忘了其他事,动箸上手,极力满足口腹之欲了。

 

这一餐饭一直用到午后,友人们先后散去后,曹原提了十斤熏肉与樊伉乘车同行,他心中自有计较,熏肉分作两份,一半拿回家中与兄长曹窋食用,一半便送去淮阴侯府孝敬老师。

樊伉在他身边打着寒颤,道:“原儿,今日是怎么回事,太冷了。”

曹原正要同他说话,不想车子突然停下。二人掀开布帘看去,却见一匹一人一骑突然挡在了车前,看此人袍服上绣纹,当是舞阳侯府的舍人。

这舍人行一个礼,对樊伉道:“小侯请尽快随我回府,家中有急事。”

樊伉道:“我要送友人去淮阴侯府。”

舍人摇了摇头,道:“不成,此事十万火急。夫人命我务必在半个时辰内请您回去。”而后他对曹原复行一礼,恭敬道:“足下不若由仆再请车驾相送?”

曹原看了看天色,想了想道:“算了,反正天色已经不早,老师尚且卧病,今日就不去打扰他了。我家与舞阳侯府邸就在一条大道上,我们同去吧。”

樊伉恶狠狠地瞪了那侍从一眼,道:“好,我们一起走。”

两人复又在车中盘膝而坐,舞阳侯府的舍人便纵马跟在车后。城中雪厚,车驾在驰道上留下了两道深重的车辙,旁边印着深有半尺的马蹄掌印。驰道前后,并无旁的行人,空旷长街上只有这一车一马急急前行,一时间只见天地茫茫、上下悠悠。

曹原与樊伉坐在车中,不知为何,俱都未再说一句话。

 

回到平阳侯府邸,老管家告知曹原乃兄曹窋要到明日才能休沐归反,曹原便吩咐他将带回来的熏肉悬入厨房,独自用饭后便自去书房读书。曹原看了半篇书,便有些心神不宁,他自窗格中望见外间又飘飘洒洒起来,雪花大而稀疏,片片旋转着自晦暗天空中坠下,怀抱着三冬冷意,决绝地扑入覆盖在地上的雪毯之中,将这天地间最为阔大的白色绒毯编织得更为丰厚。

曹原不觉陷入梦乡之中。梦里他却是睡在淮阴侯府后院中的静室中,将书简盖在头上……睡得正香时被韩信一把拍在肩上,唤他起来帮着整兵书。

梦中的曹原似乎十分大胆,他伸着懒腰,就向韩信问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老师,您当时为何不与陛下、项籍三分天下呢?”

韩信道:“我志不在此。”

曹原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又道:“那么您志在何处呢?您被困锁在长安城,连自由都已经失去,为什么甘心日夜枕卧于帛书残简之间?弟子真的不懂。”

韩信看着他道:“曹原,席卷天下是我的志向,止戈息祸也是我的志向,修整兵书更是如此。我若是说全无想过,倒也不然,此时如若只我一人,拼将此身倒也不错,但我虽不能像古人一样为民请命,却耻于将天下卷入战火之中。何况我并无胜算,为己一腔孤勇搭上许多性命,是军中大忌。至于其他,其实……”

曹原道:“其实什么?”

韩信笑一笑,突然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有些事,其实我也不懂。”

梦中的曹原一惊,匆忙站起喊道:“老师,您要到哪里去?陛下还没回来。”

韩信并未回头,却道:“我不等他了。”

……

曹原揉着眼睛伸着懒腰从案上爬起,又伸指按捏了数下后颈处,他的脖子因为枕在硬邦邦的书案上十分僵痛。他睡得太久,此时天已将明,梦中韩信走后,他还做了许多旁的梦,但说来奇怪,其他夜梦俱如河中倒影一般破碎,唯有与韩信那短暂的相见却历历在目。他回想着梦中与韩信的那一番对谈,并不觉得奇怪,往日里他也偶与韩信谈起这些事,但都较为隐晦,韩信多以“志不在此”一句顶回。如今梦中再见,两人一答一问里,其中语意,倒也不算差。

院中突有一些声响传来,窗外雪似未停,有人披着风雪踏入院中,又急匆匆地将寒冷风雪带到了曹原的书房中。

平阳侯长子曹窋将自己的小弟紧紧揽入怀中,他双眼通红,面色却平静,喘着气道:“原儿,为兄有事要说与你听。”

 

汉十一年正月十一,长安有大雪。

凌晨时分,平阳侯曹参次子曹原在自家府邸外踯躅良久,他尚且年少,脚步却沉重得似徒步千里的旅人。冬夜漫长,天日未出,唯有斜挂在天边一角的月亮散发着苍白的光亮,被盈盈白雪映衬得更显黯淡,天边月倒不如侯府外沿的火把更亮。曹原的脚步逐渐将侯府外转成了一个不小的圆圈,踩在雪地上的脆响也渐渐消失,门廊下的侍从看着这位受尽宠爱的侯门幼子,不敢多发一言。高高的门墙之上,几枝俏丽梅花自墙内伸出,在亮煌煌火把之下,犹能见花枝开了半墙,白似雪,殷如血。

 

当天边出现了一抹微红之时,鸡鸣贯野,长道上公牛的嘶鸣也将沉睡中的长安唤醒。曹原看一眼天边,哑着嗓子叫侍从准备车驾。兄长曹窋自门内而出,担忧道:“原儿要去哪里?”

曹原整饬袍服,拜了一拜道:“我去舞阳侯府上。”

 

车轮自长长驰道上碾过,曹原端坐在车内,听着整齐的马蹄声,顿觉孤独,不由生起天地同悲之感。舞阳侯府距离平阳侯府邸不远不近,若不是大雪封路,平日里一刻钟便能到,如今也不过是多耽搁了一会儿,便能看见樊哙府门前那凶神恶煞的神兽雕像了。

见是曹原拜访,侍从立刻入内通报。不一会儿,樊伉的庶弟樊市人带了几名舍人出门迎接,其中就有之前拦路的舍人。

樊市人拜了一拜道:“正好曹兄来了,弟正欲往平阳侯府一行。”

曹原低声道:“是伉儿出事了?”

樊市人抹了一把脸,拽着曹原向前走,道:“还是先入室中再说吧。”

待曹原车马紧跟其后驶入院中,有舍人便帮着门前侍从将舞阳侯府的大门重新紧闭。

到了厅中,樊市人便哭道:“曹兄还请救救我兄长。兄长自知道那事……便大哭不已,非要带着兵器入宫拼命不可,被母亲怒骂责打也不知悔改。如今他被母亲命人捆在房里,却从昨夜哭到现在,若只是哭嚎倒也罢了。挣扎怒骂一刻不停,绳子上都被磨出血来,我们又不敢解开绳子,怕他伤到自己。父亲随陛下出征已久,兄长平素便与您最为要好,还请曹兄劝劝他。”

曹原笑道:“劝他什么?劝他忘了老师的血仇,与血浓于水的姨母好好相处,去宫中请罪恭敬孝顺吗?”

樊市人闻言大惊,恨道:“可知母亲说的不错,你们都被淮阴侯教成悖逆狂徒了。”

曹原又道:“如此说来却也不错,好听得很。我会去劝伉儿,可不是为了你们。”

 

曹原步入樊伉的卧房,只见屋角一座床榻上,一床衾被覆在一人身上,遮盖得严严实实。他叹一口气,上前将衾被揭开,却见樊伉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卷儿,嘴角却崩裂红肿。这人平日里威风凛凛,悍勇不输乃父,如今双眼通红如血,身体不停挣扎,却因为被捆扎得严严实实而难以脱身。

曹原道:“伉儿,我来看你。”

樊伉见了曹原,一双红通通的大眼里多了几分清明。

曹原沉默着将樊伉身上的绳子解开,樊伉翻身跳起,不想却又因气力不继软倒在榻上,他向曹原伸出双臂,曹原与他抱住了,又将他嘴里的布卷拽了出来。

却听樊伉道:“阿原,老师没了。”

樊伉的嗓子喑哑难听,有如两枚碎陶片互相刮擦。

曹原点了点头,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轻抚着樊伉杂乱的头发,低声道:“伉儿,你要乖乖的,我们还要一道为老师做几件事。”

樊伉彻底安静下来,对着好友坚定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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